券商暂别“奥斯卡”
“券商研究和非洲大草原一样，如果你不想成为下一个牺牲品，就必须奔跑，拿出吃奶的劲儿玩命奔跑。扫地出门的恐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高悬在每个研究员头上，深入骨髓而且如影随形，伴随我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不安的夜晚。”
9月18日，是今年“新财富最佳分析师”评选的第一天。这个有着券商界“奥斯卡”之称的评选活动已经搞了15年。不过，将这项评奖活动带入公众视野的却是一则30秒的不雅视频。
视频的男女主角是方正证券通信团队的马军与其下属廖蕾，据称，参与饭局的还有此次新财富评选的投票方。正值敏感的评选投票时刻，舆论顷刻被这则视频点燃，吃瓜群众纷纷表示“金融圈果然很乱”。
《新财富》杂志立刻宣布取消方正证券马军等的参评资格。但公众似乎并不买账，舆情发酵了几天后，整件事的进度在9月21日突然加快。当天下午，三十家证券公司集体声明退出新财富分析师评选；监管层紧跟着表态，中国证券业协会在声明中表示，为这些主动维护证券分析师职业声誉和行业公信力的做法支持并点赞。
重压之下，当晚，《新财富》杂志决定暂停2018年度“新财富最佳分析师”评选投票。券商界的“奥斯卡”坍塌，只剩一地鸡毛。
起高楼
“新财富最佳分析师”评选第一届诞生于2003年，这一年恰是中国价值投资诞生的元年。随着1998年公募基金的异军突起，及2000年一系列“黑幕”引发行业整肃后，基本面投资开始成为机构投资的昌盛大道，卖方研究终于崛起。
当年1月，《新财富》杂志借鉴国际惯例，首次推出由国内机构投资者票选内地资本市场最出色分析师的活动，以基金经理直接提名分析师，并为其打分的方式进行。《新财富》杂志向77位公募基金经理发放了调查问卷，共回收问卷50份，最终选出26个研究方向的“最佳分析师”。
“当时，相信卖方分析师对这个评选并不怎么了解，很多人接到电话都表示惊讶，这次的产出过程比较随意，不具有太多可比性。”华泰证券首席金融分析师罗毅曾在《从新财富评选史看未来政策走向》一文中如此写道。
在《新财富》评选的初期阶段，研究报告的质量还是关键决胜因素，加之公募基金的数量较少，投票往往相对集中，卖方研究员的压力并不大。第一届获得“新财富奖”人的如今看来都是大腕。
最知名的获奖分析师应该是中金公司的许小年，他在宏观经济研究领域排名第一。债券研究领域是申银万国证券（以下简称申万）的张顺太、农林牧渔领域是申万的赵金厚、纺织是国泰君安的李质仙。彼时的榜单只公布26个行业的前三名，但这76席获奖分析师（环保研究只有第一名）中，绝大多数都被申万、国泰君安和中金（后称“三大家”）囊括。这三大公司背后各有一位名帅坐阵，中金是许小年，国泰君安是李迅雷，申万之前是秦曦、之后是陈晓升。
秦曦1998年7月至2002年底在任，他做了两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其一是推动卖方服务市场的真正形成，1999年，申万研究所通过开行业研讨会，给基金公司做研究服务挣了1000万元的佣金，成为业内最早盈利的研究所之一。研究所由此摆脱花瓶身份，成为证券公司的品牌代表和收入中心，此举奏响卖方研究大发展的序曲。
2000年，申万召开业内第一个年会，设计研究报告体系，邀请上市公司、机构和研究员对话，机构研究服务大框架也就此确定。要知道，2000年恰是中国网络股元年，炒作和投机之风极盛。在这当口，内地卖方研究能够走出生天，确实也是件很奇特而难得的事情。
有了模式，也有团队，在A股市场度过2000年后第一个市场冬天后，随着2003年“五朵金花”（股市五大主力板块，分别是煤炭、汽车、电力、银行与钢铁）的崛起，卖方的春天来了，新财富评选也起步了。
2004年的“新财富最佳分析师”评选得到空前的重视，这一年，《新财富》开始采用向券商研究机构征询候选人名单的评选方式，除三大家老牌券商外，其他大型券商研究机构全面参战，最终得到全国35家券商研究所的响应。新财富评选逐渐成为主办方和券商间的一个互利共赢的平台。
此外，与第一届相比，一些极具风向标意义的奖项“城头变幻大王旗”。新设的策略研究领域，平安证券的封树标斩获第一，申万的康伟获得第二、中金公司邱劲获得第三，中信证券徐刚获得第四、招商证券黄顺祥获得第五。
日后这几人都有很多故事。封树标在策略领域得奖后成功转入广发基金担任专户投资获得极大成功，后被挖到银华基金担任副总经理分管专户，最终被传踩雷乐视网而身退。
当年的另一个变化是宏观经济领域，国研中心金融所出身的高善文异军突起战胜许小年成为第一，许小年排名第二、中银国际程漫江排名第三。当时业内盛传，组织方曾打算为宏观经济颁发“双黄蛋”，安排并列第一。但其中一方坚决不接受，最后还是分出高下。日后，围绕宏观研究领域几位高手还有多轮较量。
宴宾客
2005年后，A股大牛市从酝酿到启动，公募基金管理规模暴增，带来券商佣金分仓的急剧增加，以及券商卖方研究的大发展。一方面，新研究团队、新人物快速崛起，行业排名不断调整。大中小公司都开始在新财富评选上崭露头角。
不过，2005年之前，新财富上榜似乎没有和薪酬挂钩。从2006年开始，一些券商开始按照“新财富最佳分析师”的评比榜单“挖人”，从此券商分析师的身价和新财富排名挂钩了。
作为卖方的券商研究员其收入由基本工资、绩效及年终奖几部分组成，年终奖是其中大头，也是同为研究员却拉开量级差别的主要原因，而年终奖的多少很重要的决定因素就是看其在新财富榜单的排名。
获得“新财富最佳分析师”荣誉的当事人通常都是名利双收，上榜新财富已经成为券商分析师财富阶层的象征。业界传闻，不计年终奖和其他提成收入，新财富第一名的基本薪资是每年500万元，第二名300万-400万元，第三名100万-200万元，前五在100万元左右。对于宏观和策略分析师，其年薪甚至上千万。那些榜上无名者，则应该考虑转行或者甘愿接受年薪几十万或者更低的薪酬。
“网红分析师”任泽平就是一个好榜样，在做卖方分析师之前他曾就职国研中心，月薪6000元，后就职国泰君安证券。2015年，任泽平夺得新财富宏观经济组第一名。坊间盛传东吴证券开一千万固定薪水外加一辆专车的待遇招揽任泽平。到了2017年底，任泽平再次离职选择加盟恒大研究院时，媒体报道称，“任泽平加盟恒大集团的年薪将高达税前1500万元。”
往往每年在新财富最佳分析师评选收官之后，分析师的跳槽季便开始了。在新财富定价机制下，中国很多券商研究所人员多是一年换一茬，与海外相比流动性过于频繁。中小型券商研究所多是靠“挖角”新财富明星分析师团队迅速崛起。比如2016年前后，天风证券先后从安信、广发、华泰、国信、国金等券商网罗10位新财富获奖分析师，
排名带来的身价倍增，让分析师对新财富评选越来越重视，从参与人数中可见一斑。《新财富》官方数据显示，参与评选的分析师人数，已由最初的不足500人，增加到2017年的1400余人，机构投票人数更是由77人增长到2017年的4000余人。
《新财富》这本杂志，也开始在评选活动上越来越花心思，推出“最佳分析师”后，又相继推出“500富人榜”、 “最佳投顾”、“金牌董秘”等排名。据《新财富》称，其中“最佳分析师”、“金牌董秘”排名在中国资本市场具有标杆意义，在上市公司、金融投资机构中建立了相当的话语权和影响力。
2008年后，《新财富》开始颁发“白金分析师”奖项。2010年，在新财富颁奖典礼上，申万赵金厚获得“新财富白金分析师”大奖。这是业内第一个白金分析师，此前赵金厚从第一届开始连续七届获得农林渔牧行业“新财富最佳分析师”第一名。在所研究领域，赵堪称一夫在，万夫莫当。
2011年，中信证券的赵雪芹、胡雅丽同时获得白金分析师。他们在所研究领域也长期获得第一名。前三樽白金分析师颁给申万和中信，恰好映照2008年前卖方研究业双雄争夺的局面。此后，又陆续颁发七个白金分析师。绝大部分都颁给研究团队的领军人物，这也从侧面可以观察出业内研究团队的实力起伏。
讲故事
随着新财富评选竞争的激烈化，营销活动越来越多，拉票风气也开始盛行。券商业内还有一种不成文的行话，称市场上只存在三类分析师，分别是新财富第一、新财富上榜和新财富未上榜。
分析师们为了拉票，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特别从2011年的第九届开始，“招式”越来越琳琅满目，并在不同年份，展现出不同特征。
2011年，参选公司主打“美人牌”。光大证券花重金请来模特，举办内衣和泳装走秀活动，受邀到场的观众是手中有投票权的各大公募基金的基金经理。此外，也有券商因拉票期临近中秋节，特意借此机会在黄浦江举办豪华游艇酒会。
2012年，开启一波“送早餐潮”。当年9月的上海，在陆家嘴出现过卖方女销售给公募基金经理送早餐的事件，流传至今仍是行业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买方楼下天天等着送早餐、送下午茶、送回家、直接陪通宵打游戏。”某券商一年轻研究员说。“咱还陪着上B站，帮着她偶像跟网友开撕。”情感关怀实在无微不至。此外，年轻研究员还会给正闹剧荒的买方推荐好看的电视剧，每天早上发虚拟花束问好……
2013年和2014年，连着流行两年的“苦情牌”。银河证券分析师董俊峰在推完牛股后，不忘提及“四个家人身染重病，如果不能上榜，则将没钱治病，并呼吁大家真诚帮助渡过难关”。
华泰证券首席策略师徐彪的《一把辛酸泪，满纸吐槽言—卖方研究三年感悟》，多次提及卖方研究员的辛酸。“券商研究和非洲大草原一样，如果你不想成为下一个牺牲品，就必须奔跑，拿出吃奶的劲儿玩儿命奔跑。扫地出门的恐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高悬在每个研究员头上，深入骨髓而且如影随形，伴随我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不安的夜晚。”
2015年则是卖方研究直接互黑的元年，矛盾甚至蔓延至新财富评选以外。到了2016年，主打两个旋律，一个是“爱屋及乌，家庭关怀”、第二个是走网红路线。招商证券分析师联手采写了一套72页的研究报告《开学季献礼——上海幼升小、小升初全解读》，这份和资本市场对口行业无关，但又极具参考价值的服务类报告，一推出就风靡投资机构妈妈圈，开辟了研究服务的“新蓝海”。同期，还有不少小机构和个人一窝蜂开始学习网红路线，扮演股票红人、辣妹基金经理在各大直播平台上开启大盘评述、个股分析。
新财富评选期间，各大券商参选团队简直挖尽心思。去年，新财富“娱乐化”拉票进入高潮。海通证券周期团队创作《海通周期之歌》，歌词唱道“新财富第一是前进的方向”；国泰君安军工团队走“二次元”之路，用漫画方式表现卖方分析师的日常；兴业证券计算机团队更是在新财富拉票期间自编自导微电影《我的霸道女神》。此外，当年送给评委们的礼品还体现了消费升级特点，据说，有人送Lady M蛋糕，还有人送SNH48握手券。
楼塌了
到了2018年，萌妹网红与油腻中年的饭局成为压倒新财富最佳分析师评选的最后一根稻草。
公开资料显示，事件男主角马军是方正证券研究所所长助理、通信行业首席分析师，曾供职于华创证券研究所，2016年3月加入方正证券。廖蕾则是清华学霸“校花”，方正证券研究所通讯互联网行业分析师，而在直播兴起的时候，“兔子君”廖蕾以一身汉服在直播平台荐股而成为券商小网红。
2014年，马军曾带领研究小组在22个候选团队竞争当中首次获得新财富通信类分析师第三名，得分6696.5分。那个时候，马军供职的单位是华创证券。2015年，马军团队得票分数为14549.54分，成绩翻倍，但仍然得了个第三名，可见评选竞争十分激烈。2016年，马军团队得分又高出一截，为15415.17分，却没成想跌出前三名，得了个第四名，不过仍然挤进最佳分析师名单。
今年，马军再次参与新财富的评选，压力想必更大。而“新财富最佳分析师”评选走到这一步，也已是身负各方关注，诟病重重，压力深重。
“其实，新财富早就变味了，今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某外资基金经理对“秦朔朋友圈”表示，“但其实研究能力强的分析师还是会闪光，就算在欧美国家，也有各种评选、也有拉票，但最终仍是要靠超额业绩获取的能力说话。”
不仅国内资本市场，华尔街也从来都是利益场，乱象也曾存在或正在上演。早年，华尔街也存在着对明星分析师的崇拜，但随着市场的成熟和监管的完善，类似现象也不断消散。
在《新财富》的官方网站上，还列着从2003年至2017年共十五届新财富最佳分析师评选的简介，据《新财富》统计，十五届“新财富最佳分析师”评选，共从14000多位候选分析师（含各年度重复报名者）中评出1500余位最佳分析师（剔除重复获奖者）。
如今，新财富评选被暂停后，不少卖方研究员、券商分析师都被闪了一下腰，其薪酬溢价能力很可能会下降。有券商分析师表示，就好像准备了好多年的高考，忽然通知你考试取消了。未来，一朝成名的机会没有了，这就需要券商分析师先在同一个平台上扎扎实实做出一定成绩，积累一定口碑，才有可能通过跳槽获得更好的发展。
但对整个行业的好处也显而易见，未来，机构的力量将被重视。新财富时代，市场更注重分析师个人的品牌，在此之后，市场对券商分析师的定价将减少，券商本身对分析师定价的话语权更大，市场更多注重券商自身的品牌建设，大型券商平台大、客户多，分析师在大平台更易积累影响力，更容易在这一平台上出名。。
但“新财富最佳分析师”之外，市场上还存在大中华、水晶球、金牛、第一财经最佳分析师等评选活动。卖方与买方会不会从里面挑一个来满足彼此的需要？那么如何确保下一个不会走新财富的老路？会不会继续滋生同样的拉票拜票、甚至贪腐行为？
新财富的遮羞布被挑去了，但酒桌文化仍在，金融圈的潜规则仍在，现有的买卖方利益关系一时半会儿无法打破，便也寻不出一条更正确的路。
● 摘自华尔街见闻 微信ID：wallstreetcn，作者：资管报道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