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三联生活周刊

卢凯彤 :用鱼刺雕刻故事

作者:记者 傅婷婷
2018年8月5日,32岁的香港音乐人卢凯彤(Ellen Joyce Loo)在香港跑马地成和道69 号,从30多层的高楼天台坠下。媒体报道披露,她曾患有严重的躁郁症。

(视觉中国供图)卢凯彤一直都不是大众主流歌手,但在主流之外的小众文艺青年群体中,这位酷酷的“潮妹”有一个独特的地位。

与很多香港移民潮时期的孩子一样,卢凯彤出生于加拿大,后回到香港就读于精英学校。2002年,卢凯彤和林二汶以女子组合“at 17”出道,两年后放弃学业专心做音乐。卢凯彤更被认可的,是她的吉他手和唱作人(Singer-Songwriter)的身份。她在吉他演奏上很有才华,黄贯中称她为“香港头号女吉他手”,曾担任郑秀文、陈奕迅、杨千嬅、容祖儿等歌手在香港红馆演唱会和世界巡演的吉他手。

24岁时,她脱离at 17,直至离开前已成为一名独立音乐人。29岁时,她靠电影《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中的配乐《TwentySeven》摘取了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原创电影音乐奖。31岁时,她凭借《还不够远》在第28届金曲奖这个华语乐坛影响力很大的颁奖典礼中,摘得最佳编曲人奖,而在此前她早已获得金曲奖两次提名。

但卢凯彤深受躁郁症的困扰。躁郁症对看来事业逐渐平顺的卢凯彤的影响是破坏性的。一路走来,可以看出卢凯彤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一直选择与众不同的路线。但是在躁郁症的困扰下,这种个性开始往复杂的一面发展。她离开后,很多人想起了她在金曲奖颁奖典礼上的出柜宣言,她以一种云淡风轻的方式向自己的太太表白“有了你谁还需要完美”。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的躁郁症专家马燕桃说:“如果她是一个普通人,我们可能不会关注她的躁郁症。如果她不是一个同性恋艺人,我们可能也不会关注。所以我们聚焦的过程中,是有放大嫌疑的。在心理上,这些和躁郁症并没有必然的联系。”艺人由于暴露在大众下,他们的心理状况更容易被关注。

事实上,卢凯彤很可能已经跟自己的完美主义打了不知多少次的仗,她跟另一个自己激烈地较劲,最后她这盏灯被阴影熄灭,阴影和光一同离去了。

“寻找不一样的自己”

卢凯彤9岁时跟父亲学习古典吉他。2001年,在一次卢凯彤和林二汶试音时,黄耀明发现了她们的才华,决定把她们签约到他的独立厂牌“人山人海”。蔡德才是人山人海的制作人和作曲人,也是卢凯彤在金曲奖颁奖礼上感谢的重要人物之一。他在接受本刊采访时提道:“加入at 17时Ellen已经是一位既拥有自己作曲填词作品亦能以吉他自弹自唱的歌手,虽然当时她的作品不算多,但吉他弹奏技巧已经相当扎实。”

从出道那天起,卢凯彤每一步的选择都是与众不同的。这个乐队名字来自林二汶喜欢的一位女歌手Janis Ian的一首歌名:“这首歌描述一个不能融入自己圈子的女孩,在17岁时怎样空虚地度过所谓的Growing Pains。”而卢和林,这两个女孩的平均年龄也刚好是17岁。

at 17是“人山人海”签约的第一批艺人,擅长做电子音乐的“人山人海”当时几个人还都是埋头各自做自己的事儿,并不清楚该怎么给这个乐队定位。后来,他们决定用电子民谣来包装at 17,由于两个女孩还处在青春期,又加入了中学生的元素。在2002年底推出的第一张专辑中,代表作《他和她的事情》,含蓄地讲述了青春期女孩喜欢男孩也喜欢女孩的朦胧心境。

at 17虽然在内地的影响力并不大,但是在香港着实刮起了流行风,一度和英皇旗下火遍了大陆和台湾的Twins代表了流行音乐女子组合的两种风格。Twins代表大众流行审美的偶像派,at 17代表小众时髦的个性的另类派。无论是“人山人海”还是卢凯彤自己对自己的定位,都从来不是大众流行歌手,而是唱作人。从第一张专辑开始,卢凯彤就不仅是歌手的身份,也参与编曲和制作的工作。

郭启华是上世纪80年代香港知名DJ,郑秀文的经纪人,也是“人山人海”成员之一,早在卢凯彤出道时便与她相识,是她18年的同事和朋友。他也是一名填词人,曾为at 17的《三分钟后》以及《他和她的事情》作词。他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卢凯彤的作品本质上没有浓烈商业色彩的元素,但是懂音乐的人都知道她的好。”“at 17刚出道时,我们比较强调做自己的一套事情,不随大流。所以,我们很多歌词都想打破很多青春期女生觉得自己不好看的看法和困扰。女生有很多不同的面相,不一定要大众去评论到底应该怎么样。”

资深音乐人向雪怀在接受本刊采访时提到了音乐在大众和小众之间的矛盾:“卢凯彤做的是流行音乐,但是她只服务小众。音乐正常来说是从小众发展为大众的,而香港却是反过来,开始是受大众欢迎,后来越来越小众。她有艺术的水平,从数量上也出版了140多首歌,很不容易。但是流行音乐就必须要流行,流行音乐是反映这个年代的,不管这个年代是好是坏。小众流行就要面临小众的困境。如果做流行音乐却不流行,你觉得是成功吗?之前Beyond写出《真的爱你》和《大地》的时候,他的歌迷说他背叛了摇滚。他们马上做出了一个有中东元素的专辑,证明自己没有背叛,但是这个专辑却不受欢迎。”

这种音乐上的困境是否影响到了卢凯彤的心理?没有确定的答案。而在个人生活中,她同样是在大众和小众的夹缝里面。

在at 17的一次拍摄中,卢凯彤认识了台湾摄影师余静萍,后来余静萍成为她的太太。卢凯彤曾说:“同性恋本身是不容易的,但更加不容易的是异地恋,因为我们一个在台湾,一个在香港。”

2010年,卢凯彤离开 at 17,决定去台湾发展。去台湾之前,是卢凯彤的过渡期。她一边思考如何做自己的唱片,同时也先后被邀成为郑秀文、陈奕迅、杨千嬅、容祖儿等歌手在香港红馆演唱会和世界巡演的吉他手。这时的她,除了吉他手和歌手的身份之外,已经成为一个能够作曲、作词、编曲、制作的唱作人。郭启华提到这时卢凯彤的状态,一直追求完美的她仍然很拼:“巡演时卢凯彤弹奏的音乐已经不是自己在at 17时期的音乐风格,对她来说,这是一项挑战性的工作,她在舞台上需要让比她更有资历的吉他手也觉得她足够好,否则她会质疑为什么是自己站在这里。而她凭借自己的才能做到了这些。”

卢凯彤经历了一个音乐人可以做的一切,由于出道早,此时的她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在音乐圈的朋友当中,她一直被当成一个小妹妹,陈奕迅曾经在演唱会上称赞她的才华。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等待卢凯彤的似乎是一个很有前途的未来。

“完美不是无瑕疵的一场戏”

卢凯彤对于自己和这个世界都是有期待的,而这种期待却往往没有出口。

2011年,卢凯彤在台湾发表第一张国语唱片《掀起》,继续她的个人风格。在主打歌《雀斑》中她唱道:“很想在墙上写脏话来敷衍你,不然就向脸上揍一拳来静止这混乱。”

郭启华回忆说,他认识的卢凯彤从小在音乐上非常用功:“卢凯彤在天赋之外,是一个很拼的人。她的毅力非常惊人,在演出时追求完美,经常会疯狂地练习。她是那种会不停练习并且很快就要做到的人。她对自己要求很高,在这种要求之下,她常常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产生很多压力。比如演出结束后她常常会说自己哪里弹错了。”

蔡德才说:“Ellen从不会停留在原地,常常鞭策自己要走得更远,希望自己和世界都可以变得更好。也许亦因为这种热情和抱负,面对着充满不公不义和崩坏的世界,不免会对她造成某些无力感。而这种无力感相信也是这个时代很多有觉知的人会有的感觉。”

事实上,这种性格不仅体现在卢凯彤的音乐追求上,她对待爱情也是极其投入。和余静萍恋爱时,卢凯彤的普通话还不够好,彼此经常邮件联络,那时她的电脑前面总会放着一本中文字典,为了“磨炼自己的国语程度”。

在《不脱知女生》中,卢凯彤依然对抗:“你不想我做的事,我偏不要再约束自己,虽然流行的是脱脂。你不问我的问题,我偏要每天问我自己,虽然流行的是无知。”郭启华评价:“那时台湾人刚刚接触卢凯彤,但是她也没有走非常安全的路线。从前的卢凯彤,在我看来是一个开朗简单的乖乖女。但是在这首歌里,我看到她不是心里只有一张乖乖牌,而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她把自己的情绪大胆地投射到歌词中。”

成为独立音乐人后,卢凯彤也有着香港和台湾独立音乐人共同的困境。她的付出和回报是不平衡的,和现在曝光率推动下疯狂敛钱的歌手有本质的区别。郭启华说,卢凯彤虽然很年轻,但她出道早,在圈子里已经待了很长的时间,也不是一个新人了,所以她理解自己要做什么。在他看来,香港和台湾的音乐生态和内地不一样。这两年,内地多了很多小众独立的乐团和歌手,他们有自己的方法赚到生活费。但是因为卢凯彤不能去内地演唱,她又要求自己的音乐能够做到纯粹,那么在香港和台湾同时能够在经济上做到很好的成绩是有点困难的。至于做完之后没有赚回来,是很多香港和台湾独立音乐人会面对的一个困难。

至于如今唱作人的生存环境,基本上是没有的。蔡德才说:“现今的流行音乐行销,趋向单一化吹捧以‘高难度唱功’提供官能刺激,以音乐节目的话题性来吸引受众,相对轻视了流行音乐的文化艺术性、社会性和时代性。”

在这样的环境下,音乐人只能靠自己来要求自己。向雪怀说:“音乐应该是很单纯的,不应该复杂。现在很多人也被称为歌手,去上综艺节目很快红起来很快去赚钱。赚钱是没错的,但那些跟音乐艺术没有什么关系。一个眼光只看到钱的社会,会出现好的音乐?我不觉得。比如张学友,他可以赚很多钱,他的演唱会是主办方绝对不会亏钱的保证。他拍的电影,也不一定是投资很大的,而是有他艺术的要求。他对自己很清楚,其他事情他不做。曾经有一档很红的综艺节目邀请他去做导师评委,开价七八千万,但是他不去。他说自己没有资格去点评别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唱的歌是适合我的,但是音乐是很大的概念,每一种风格背后都有自己的文化,不能单听唱歌的技巧。这是张学友在音乐上对自己的要求。”在各种各样靠嗓门大来提升曝光率的综艺节目中,好音乐在大众中的印象越来越被扭曲。像卢凯彤这种走小众路线的年轻唱作人的空间就更小了。

“每5分钟就像自己的一次离别曲”

“完美主义”很有可能成为一种束缚。对于一部分人来说,这个词是自我美化的一种公关说辞。而真正的完美主义者,可能不知在哪个角落里,承受着鲜为人知的煎熬。卢凯彤可能就是后者。

2013年在香港完成首次个人演唱会“V”live后,卢凯彤检查出自己患上了躁郁症和人群恐惧症。在那段人生的低谷里,她几乎不出门,长期失眠,每天只睡两个小时。严重时,甚至会用头撞墙来伤害自己,头破血流才去医院,一度银行账户里只剩四位数。后来她说:“最害怕的不是没有人爱你,而是别人的爱没有用,也是无感。”

卢凯彤是孤独的,马燕桃分析处在这种状态的人可能的心态:“也许她不能成为她所期待的自己,比她不能成为大家所期待的她,对她的伤害更大。”

她并没有服输,通过她自己的方式对抗情绪,她的一些方式是相对平静的,另一些方式则更像是一种自毁的行为艺术。蔡德才在纪念她的文章中写道:“由于要不断调整药物,有些药物会令她手震、记忆力减弱、反应缓慢、创作力减低等。”在朋友的建议下,卢凯彤开始进入休息养病阶段。在卢凯彤的房间里,所有的墙上和天花板上都是她泼墨的画,这是她善待自己的一种方式。她说:“当我看到哪个角落不开心,我就会用另一幅画盖住它。所以整个房间不断被我的情绪翻新。”

2017年6月12日,卢凯彤在香港接受采访(陈立凯 摄/视觉中国供图)在躁郁症期间,她仍然做出了优秀的作品证明了自己并得到了肯定。她为电影《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的配乐,获得了2015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原创电影音乐奖。当时她已深受疾病的困扰,但她逼迫自己完成了这件事。她曾回忆这段经历:“我做那部戏《红VAN》的配乐的时候,是很辛苦的。因为那个时候刚病发,陈果导演都不知道我有那个问题,所以其实那个时候还是很羞愧,我是把自己逼到一个非常不健康的地步。如果要重来一次,我希望我自己可以在更健康的情况下,做这个配乐。”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卢凯彤意识到自己的状况有些好转。蔡德才说她好转后,决定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她多年来创作的歌曲demo(样带),加上作为情绪病人自白的文字创作,和病发时期的一些画作集结成一本包含音乐、文字、画作的画册——《Pillow Talk》。“她用《Pillow Talk》和一个画展,去唤醒大众对情绪病的关注和尝试帮助和她一同受到情绪病困扰的同路人。”

在她的文字中可以看到,躁郁症期间,生与死之间的矛盾和冲突经常会冒出来互搏,她写的《念头》中直面了这种矛盾:“什么是自杀念头?那是每5分钟就像一次自己的离别曲。那是每5分钟就想象一个离开的方法。那是摆脱不了的蜜蜂。那是害怕面对世界给你的任何东西,包括好与坏。那是一个一个捶着胸口的石头。那是连遗书都不用写的感觉。那是没有留恋世俗的冰冷。那是没有温度的躯壳。那是不想再移动,没有动力的身体。那是缠绕在氛围中看不见的尘埃。那是随时准备好的计划。那是对自己无情的惩罚。那是对自己体恤的怜悯。活下来了,所以我是幸福的,什么都不怕了。”

卢凯彤还决定自己出资做一张任性的唱片。“我决定去做,不理更多,不理市场,我不理自己的户口有多少钱。生命实在太短暂,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珍惜,是留给自己的。”这就是她2016年的专辑《你的完美有点难懂并不代表世界不能包容》,这张专辑内容包括了环保、同志平权、情绪病等等议题。专辑赔了钱,但并没有违背她的初衷。蔡德才说:“她为的就是自己和世界都可以好起来。”

卢凯彤、郑秀文、林夕都曾不同程度地受到情绪病困扰。2016年,香港政府卫生署推出关于心理健康的“好心情@HK”计划,三人与蔡德才合作完成了作品《冲过去》。在歌词中,林夕形容情绪“又涨又退像潮水”,卢凯彤很喜欢这句歌词:“在我自己经历很多不开心的事情时,‘又涨又退像潮水’仿佛是给了我一种希望,就像潮水一般,虽然它有高涨的时候,但它也有退下去的时候。希望经历痛苦的人会知道,就算多辛苦也好,都是会过去的。”

从躁郁症基本走出来之后,卢凯彤在接受采访时曾说:“从前满脑子是功名利禄,希望在乐坛一直走红被很多人欣赏,认为名与利就是令我感到最光芒的时刻,但经历躁郁症后,对人生的定义有很不一样的看法。”

卢凯彤选择与“众”不同,但是“众”却一直存在,这种矛盾一直存在于她的内心深处。她对爱的期待是猛烈的。她坦诚自嘲:“我给自己太大压力,想要得到全世界的爱,这样一点也不rock。我唱的歌很酷,但内心其实一直想说,你为什么不爱我?”

马燕桃说:“有‘众’,才会有与众不同,‘与众不同’是在社会情境的前提之下。与众不同的选择也是对自我身份认同的过程。内心永远是有冲突的,经历过冲突的磨合期,才可能把情感的冲突转化成一种建设性的行为,移置的外在表现就是呈现到作品中。但是如果没有完成冲突的转换,在这个过程中有相当大的内耗,不能在事业中得到成就感,人就可能把自己折腾够呛。”

不管是躁郁症患者的身份,还是在金曲奖上以一种很酷的方式宣布出柜,卢凯彤都以一种坦诚的方式对待。对于艺人来说,这样的选择是不容易的,这意味着会失去很多商业代言。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她曾说:“在台上come out(出柜)的时候,算是我的人生最光芒的时刻。come out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社会上有很多不平等的待遇,对于同性恋。如果come out是这么容易,大家一早就come out了。”

卢凯彤作曲的《灯下黑》创作于2013年她的躁郁症被确诊之前。词作者林夕写道:“阴影出走了/摆脱躯壳后/谁料/被那光放大了/将那灯关了/光与影都消失了。”在卢凯彤离开之前,没有人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在作品《哽咽》中,她把自己比喻成一条鱼:“不顾一切,用鱼刺雕刻故事。终有一天,你会为了我而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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