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有农产品产地证明及合格证明规范的塑料板,贴在新发地猪肉市场门外,蓝底上是密密麻麻细瘦的白字,唯有当下才显得惹眼。
非洲猪瘟蔓延中国的一个多月里,已在六省出现13起疫情,猪肉乃至生猪的来源至关重要。新发地作为首都交易规模最大的农产品批发市场,是北京乃至周边地区供应猪肉的枢纽之一。除了周边居民,拉着购物车的老头老太从别的区来买便宜肉,最近买肉前大多会问一嘴:“这里的肉安全吗?”
“晚上来就知道了。”若问市场的管理人员,他们会如实告知市场的猪肉已检疫过,而摊贩则建议本刊记者见识下批发市场在晚上10点之后的真正样貌。猪价分析图表里,非洲猪瘟影响下的线条变化,在批发现场日复一日的卸货、分销中,似暗流涌动。
卸货地在交易大厅后面的一排棚子里,棚顶有数十列能在轨道上活动的钩子。晚上9点40分,55岁的朱稔戴起手套,套上白大褂,把推车拉到棚子前,和同来的工友抽起烟,等待货车到来。他的三四十个工友,大多来自河南、山东和安徽,彼此通过老乡介绍而来。像朱稔一样做了六七年的人不少,如他一般年过半百的人也有好几位,晚上醒来已成为他们的习惯。非洲猪瘟不在朱稔关注的范围,半夜卸猪是他们一天里的第二份工,白天还要做七八个小时的运输工,晚上的活儿按天算,于他们而言,猪肉质量和价格无所谓,猪卖得少,他们还能省些力气。
不过8月以来,朱稔的烟没少抽,劲儿也没少费。新发地市场遴选了7家来自北京和河北的屠宰公司作为供货商。晚上10点,13辆大货车鱼贯而入,停在交易大厅与棚子之间的空地上,每辆车的货厢里挂着一百五六十头猪,每只被劈成两扇。朱稔个儿不高,精瘦有劲,他走到货箱前,用钩子钩住猪颈,扽四下,脚蹬着后保险杠,把与自己体重相差无几的半扇猪扛在肩上。他几乎被埋进肉里,却三步并作两步迈到棚房,把猪身上的钩子对准棚顶的铁钩,后背顺势一送。一小时内,白天的停车场已在昏黄的灯下,挂满粉红的猪。
卸猪时,检疫流程已经展开。细致的检查已在屠宰场完成,猪身上已盖有出入屠宰场时的检疫合格章,除对个别猪抽检外,批发市场的检疫人员拿着小刀,在现场逐一查看检疫章时,在猪身上划个口子,检查没有注水情况后,盖上新发地的检疫章。出现非洲猪瘟疫情后,查得更加仔细。盖上章后,猪肉方能批发。
“前几天恨不得一公斤涨一块,连涨了三天。”朱稔的“老板”温元是一家北京的屠宰公司在批发市场的代理人,检查时也来到现场,陪在市场的检疫员旁边。他是市场里决定猪价的人之一。货运得差不多时,商贩在7家屠宰公司的代理人之间询价,敲定价格后,代理人把检疫票交给商贩,一猪一票,有票才能售卖。非洲猪瘟影响供给,肉价的起伏从他们的口中呈现出来。“现在白条猪批发价平均每斤9块多,虽然和去年同期差不多,但8月份的涨幅是近些年最猛的。”
所幸坐拥北京的大市场,价格的涨幅仍可接受,大部分猪都可卖出。相比搬运工,温元轻松得多,他就住在市场旁边,每天工作两三个小时即可,只不过十几年来养成了晨昏颠倒的作息。他和商贩谈好价格和数量,便坐在小沙发上指挥搬运工把猪拉上推车,运到棚房两边的秤上称重后,推入交易中心。那时货车已经撤走,被夜灯打亮的空地似舞台,搬运工们成为那里真正的主角。
朱稔把猪抱到推车上,一车摞二十来扇,他一晚能装七八车。棚顶挂猪的钩子在人力推动下如运转的链条,将棚子里的猪清空。称重秤与交易大厅后门之间,是一条升起的斜坡。一人拉,三人推,搬运工们排队称完重便开始蓄力,有时“嘿”地一声吼,就冲刺进后门。他们把肉运到商贩各自的柜台,商贩拆解后或运往食堂和饭馆,或留待第二日白天卖给来此的居民。凌晨2点后,交易大厅只剩各式的刀扫过猪肉的声音。
在与大厅一条马路之隔的另一处交易中心地下,牛羊肉和猪其他部位的交易则刚开始,它们都受到疫情的影响。牛羊肉贩们的苦恼是,那里的牛肉批发价每斤28元左右,远高于猪价,本难以成为猪肉出问题后的补充,且一俟猪肉价格看涨,牛肉价便会敏感地同样水涨船高,买肉的人不会增加,甚至可能也会下降。
猪内脏的生意则受冲击最甚。与猪肉进场时除挨个检查是否注水,其余只是抽检不同,猪内脏则会先被新发地的检疫人员运走,逐一检查后,拉到地下的摊位上。与卖猪肉一样,商贩把肉收拾下后,送往订货的客户。但喜欢做猪肝、肥肠的食堂、饭馆本就不多,猪下水又显得不如猪肉卫生,售卖猪内脏的商贩实实在在感受到猪价上升和需求减少的压力。
但非洲猪瘟疫情的隐患尚难以预计,即使是能够在新发地立足的屠宰公司和商贩,也仍可能遭受冲击。
生猪流通受限
“搬运工有把子力气就能干,我可用的是脑子。每头猪都长得不一样,所以受运来猪的数量、肉质影响,猪价天天变动,就得根据肉质和其他代理人的价给自家猪肉定价。别人的价也用不着调查,商贩过来问价时一试就全知道了。”温元个头儿小、嗓门大,吆喝搬运工时说话冲,和商贩讨价时,也喜欢干脆、利落。他父辈养猪,自己十四五岁就能杀猪,出来闯荡十余年,不怵跟人打交道,也养成对猪价敏锐的判断,代理的活儿干起来驾轻就熟。“我白天钓鱼,晚上干活,别提多自在。”
“即使卖亏了,公司还会有补贴,也能挣些钱。”自打慕名来到新发地,七八年间,日复一日生意不断,他拿着份基本工资,只要把猪卖出去就有钱赚,他只关注当日的猪价,却并不在意猪价的走势。但同为代理人的张流却从此前全国爆发的疫病中,生出对非洲猪瘟的影响更深远的理解。
“全国农产品商务信息公共服务平台”上显示,7月至8月间,新发地批发市场的白条猪平均的批发价由16块钱一公斤涨到18块钱一公斤,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猪价猛涨,很大程度上源于东北发现疫情后,暂停发生疫情地区的生猪跨省外调,且未发生疫情的省份调运生猪,也不能经过发生疫情省份的政策。而东北的生猪是北京、河北屠宰场的重要来源,这个供应地被切断,屠宰公司只得收河北和北京当地的猪。“像在秦皇岛的屠宰公司挨着东北,很多生猪来自那边,禁运的影响很大。”高大壮实的张流在新发地做了近10年,他比温元沉稳得多,有固定客户每天买他的猪,定好数量后,他便和商贩坐在一旁聊天。他告诉我:“即使我们这个场,生猪几乎全来自河北,也随着整个市场的水涨船高,平均每斤猪价涨了一块多。”
“在我看来,上一次全国出现类似的情况,还得是十几年前爆发的猪蓝耳病。”张流与温元一样,也是养猪“世家”,他在这行做了近30年。他口中的猪蓝耳病在2006年夏季开始大规模爆发,次年蔓延全国。“猪蓝耳病跟非洲猪瘟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不感染人,只有猪得病,且几乎得了病就死,所以会单纯地造成供给不足,导致猪价持续、快速上涨,直到2008年春天之后,猪价才逐渐回落。”
但得猪蓝耳病的主要是小猪,非洲猪瘟则大小猪通吃,这一病理上的区别却使得生猪流通,乃至交易格局都发生了变化。
“当时的农户都主动抱着小猪到防疫专家那里,希望解剖病猪,了解病因。”张流回忆,小猪不卖也不吃,因此不但猪价的影响相对滞后,也不存在省际流通的问题。“正当售卖的大猪会首先得非洲猪瘟。”他告诉本刊,暂停生猪跨省外调的举措,他此前从未见过,省际交易的格局也因之变动。“新发地作为北京农产品批发的一个枢纽,也会辐射周边河北地区的餐馆,自打生猪跨省禁运后,这里的肉价相比河北已无优势,很少有河北人再来此买肉。”
禁止散养动物跨省调运的规定其实今年5月已出台,非洲猪瘟使散户的隐患扩展到整体的生猪运输链条,而疫情在此季节出现,使得猪价的走向更加扑朔迷离。
“因为天热,每年6月到8月是猪肉交易的淡季,9月学校开学,学校食堂对猪肉的需求猛增,而从中秋节开始一直到春节,都是旺季。”每年猪价的波动受疫病、政策、生猪出栏数量等因素影响,本非常复杂,但在温元所属屠宰公司的工作人员看来,若疫情延续,今年猪价受非洲猪瘟的影响将十分明显。“现在我们从养殖场进猪的价格每斤都有7元,往年淡季猪价上涨,旺季时养猪场的猪出栏得多,供给能平衡需求,猪价平稳。但如果中秋节以后,仍没有充足的猪肉供应,平衡就会被打破。”
如果说,屠宰场可以把上涨的猪价传递给商贩,再转给客户,则疫情的进一步蔓延可能会直接威胁屠宰场的生存。该工作人员告诉本刊,他所在的屠宰场是小厂,生猪的来源单一,基本都来自河北,当前生猪质量没有问题,每天宰杀一千七八百头猪,往北京各大农产品批发市场送,每晚送到新发地平均六七百头。可是,如今北方出现疫情的省份是黑龙江、辽宁和河南,一旦河北地区出现疫情,按照农业农村部的要求,“发生疫情的县、市、省,暂停生猪调出本县、本市、本省,关闭省内所有生猪交易市场”,他们将避无可避。“我们正在制订应急预案,应对疫情来袭时,暂时停产和工人去留的问题。”
搬运工人在等待给卖出的白条猪称重(李伟 摄)禁止散养动物跨省调运的规定其实今年5月已出台,非洲猪瘟使散户的隐患扩展到整体的生猪运输链条,使得猪价的走向更加扑朔迷离。
也许与温元设想的不同,在疫情侵袭的链环里,他难以独善其身,而相比一年来批发市场的局势,即使非洲猪瘟进一步蔓延,仍只会像个“插曲”。
人口流失,卖不出的猪肉
“原先每晚运来的猪有三四千头,堆满外面的车道,我们一晚上得搬四个小时。”朱稔回忆起不到一年前的盛景,他当年正是因此,才选择到这里。新发地坐落在丰台区的西南四环外,今年正好成立30年,除了肉类,水果、蔬菜更是全国知名,水果区、蔬菜区算在一起,两三站地的范围内都有它的场地。而猪肉市场旁边正好是长途客运站,周边旅店、饭馆林立,外地来的货车和客车在此聚集,又奔往北京各地,恰似批发市场本身的隐喻。
批发市场与这些外来人员唇齿相依。实际上,虽然非洲猪瘟导致8月猪肉涨价,但惹人注意的是涨幅,绝对价格相比往年不但不高,且恰是因为大幅涨价,猪价才与往年同期持平。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今年7月之前,远低于去年的猪价,与生猪供应最为过剩的2014年相当。可原因却相反,那是去年11月大兴的大火后,疏解外来人口突然加快的步伐,驱赶走的人气。
“光北京的那些老头老太太能吃多少肉?”商贩贾石的摊位在正对交易大厅门口的黄金地段,自打17年前来到北京,他几乎每天从晚上11点开始工作,一直站到第二天早上9点,把半扇猪拆解成里脊、排骨、五花肉等部位后,分出去卖。机关食堂、餐馆等大客户都是晚上送,剩下的“零件”,白天卖给周边的居民。贾石剃着光头,说话时不动声色,劲儿都用在胳膊上,手里的刀从不歇着。“如今最大的客户是友谊宾馆,每周给他们运一次,每次有2000斤肉。以前一晚上能卖一二十头,现在最多七八头。”
他的境遇不是个例。许多外地人在今年春节后便没有回来,依靠他们生存的饭馆,即使没有被清理,也经营不下去。新发地猪肉市场周边,都能眼见需求大减。对应到市场内运来的猪肉,进货量跌至每晚1600头左右,猪内脏的生意也减少六成。而新发地的枢纽地位也在下降,张流说:“之前各个区的超市、饭馆都来进货,现在人没那么多,丰台区内的食堂找我们更多些。反倒本地退休的老人,坐公交不要钱,白天从石景山跑过来。”
不过,新发地每晚上千头猪的交易量,不比北京其他的大型农产品批发市场差,对批发市场、屠宰公司,乃至运猪工人而言,每天的工作仍如火如荼,只有与客户直接打交道的商贩最清楚背后的隐忧。
据资料显示,从2006年以来猪价的周期来看,重大疫病后总会引起总体猪价走势的上扬。2006年爆发的猪蓝耳病把猪价推到2008年春天才有所回落。2010年初,口蹄疫疫情又大面积爆发,夏季猪瘟和猪蓝耳病同时多发,疫情造成的养殖亏损,逼得中小型养殖户退出养殖业,生猪供给减少,价格持续上涨一年,而人毕竟要吃肉,卖猪肉的人总能活下来,再大的疫病也是“插曲”。但人口无可挽回地流失,却改变了商贩们的经营方式。
“以前我们有六七个人合伙,现在俩人就够了,白班、夜班各一个。”肉卖得少,雇不起人手,也难以用得上。贾石每天在批发市场里货比三家,一斤肉争取卖时能谋得一块钱左右的利润。但并不是每类肉都能挣钱,把半扇猪分割后,只有纯排骨和五花肉价格高,“前后臀尖是成本价,肘子才5块多,赔钱卖”。即便如此,他如今还要为买家的信誉担忧。“人少了之后,餐馆的生意不好做,我可不敢谁都卖,万一餐馆倒闭,还赊着我的账,我就血本无归了。”
朱稔是运猪人,也是吃猪人,但他快老了,干不动体力活也就要回老家去。贾石18岁随父母来北京卖猪肉,如今除了自己租住在新发地旁的小单间里,家人都在老家,生意不好做,他也决意两年后再也不干了。猪肉市场旁客运站发出的客车,将载着两个人退场。
(朱稔、温元、张流、贾石为化名,刘凌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