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是和太婆生活在一起的。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太婆的脚,直到有一天,老师到我家家访,第二天说起她第一次看到了小脚,我才意识到。
太婆的脚四寸来长,裹得尖尖的,穿着布鞋只觉得小,但每次给她剪脚趾甲,我都会看到她的小脚趾已经完全被踩到了脚底,和脚底成了一个平面。我问太婆:“疼不疼啊?”太婆总是笑着回答我:“早就不疼啦!”我有点将信将疑。
太婆幼年丧父,中年丧夫,从36岁开始,一个人独自抚养我爷爷、叔公和姑奶奶三个人长大成人。他们都成家后,太婆又带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家里的孩子们都是她照看着长大的,直到她92岁去世。家里人说,叔公小时候身体羸弱,几次病危,想必太婆是经过了挣扎和煎熬的。她的一生,看起来孤苦又艰辛,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哭,只常常看到她柔弱的身躯在不慌不乱地忙着。即便给我们讲故事讲当年,她也只讲她出嫁的时候陪嫁了多少银圆多少漂亮的被面,出嫁的场面多气派,只字不提她受过的苦。她也不习惯麻烦别人,80多岁摔了一跤,也不哼不嚷,过段时间就自己拿着长凳借着力自由活动了。
太婆总是很精致。乳白、月白、湖蓝三色的斜襟上衣和黑布裤子是她夏天最常穿的,秋冬则加上深蓝或是纯黑的斜襟罩衫和棉袄。她花白的头发每天都梳得一丝不苟,戴在黑色天鹅绒贝雷帽里,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贝雷帽。每隔一段时间,太婆就会让我帮她把头发剪到齐耳,她说到这个长度最好,又好看又好打理。
太婆不识字,但捡到有字的纸,她总会找个墙洞塞好,在她看来,有字的纸是不能乱扔的,也许,我们对知识的敬畏就源自那个时候。太婆的手很巧,会用干笋壳编精致的带盖方盒,放布片扣子,放针头线脑。那时候,我坐在小板凳上,手搭着她的膝盖,看她修长的手指翻动,又专注又平静,夕阳给她浑身罩了一层薄薄的赤彤丹朱。
太婆去世的时候,正值我高考前夕,家里人没有告诉我这个噩耗。高考结束后,我到太婆的坟头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残阳如血,天人相隔,我一边祝福太婆踩着三寸金莲在另一个世界能一路走好,一边告诉她我要到北京上大学了,她也许会欣慰吧。
奶奶和外婆
如果说太婆是个很传统的旧式家庭主妇,那我奶奶就是个特立独行的“职业女性”——她是个裁缝,方圆几十里最好的裁缝。我小时候虽然和她生活在一起,但日常起居她从没有照顾过我,因为她总是很忙。来找她做衣服的人络绎不绝,缝纫机、三线机整日里放鞭炮一样响着。四里八乡的女性们都迎合着她,因为找她做衣服是要排队的。我小时候经常在一边看她拿着画粉在衣服上飞快地画着,看她踩缝纫机,看她把长长的皮尺挂在脖子上,给人一边量一边记,然后把来人的布料放在一摞摞布料边排着。最开心的是拿着奶奶的画粉,在地上画画,也会画各色裁剪式样,那些日子,估计种下了我渴望美和热爱绘画的种子。
也许“职业女性”带给了奶奶强势和傲娇,她从来说一不二,她决定着家里的大事小事,她分配着家里的各色物品,家里的钱自然也是由她掌管,至少在分家前是这样的。她性格执拗、外向,一不高兴,立刻噼里啪啦一顿宣泄出来。当然,奶奶也有温柔的一面,她对我们很好,会经常给我做(或者改)最新款的衣服,托她的福,在学校里我一直是穿得最精致的那一个。奶奶有很多做衣服的书,我会选着上面的样子或者跟她描述我看到的电视上的样子让她照着做,她则会告诉我,哪个样子并不适合我,要改一改。奶奶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放一放手头的活儿,在我的衣服上绣上各种字母啊、花啊,无不鲜活生动。在同学们看来,我简直是无比幸运,放在今天,这似乎也是拥有专属设计师和制衣师的待遇。早几年,80多岁的奶奶还闲不住帮她的老姐妹做过衣服。
和奶奶相比,外婆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外婆又瘦又高,看到她远远走来,就像看到一个衣服架子撑着衣服空荡荡地迎着风飘过来。她的脸瘦得两边瘪了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的牙都没了。妈妈说外婆年轻的时候挑着担子一个人去过韶山,那里距外婆家有几十公里远,我很难把那样的外婆和看着这么瘦弱的外婆联系起来。
上学前有那么两三年,我经常住在外婆家,因为是外婆家第一个出生的孙辈孩子,我总被千娇万宠着。外婆不怎么说话,却总会张罗着给我最好的东西,饭菜、零食,无不是最好的。夏天的晚上,怕我热着,外婆还会走很远打了冰凉的山泉水回来提前为我用凉水擦床擦地,晚上则帮我摇蒲扇。凡是节日,外婆必定张罗着做一大桌子菜,但可能是因为妈妈兄弟姐妹多,外婆基本不怎么上桌吃饭,她要么端着碗在旁边吃,要么就趁这个时间抽起烟来。每次看到烟雾在她瘦瘦的脸边萦绕,我都会想起大人教背的“万古愁”。
外婆生养了6个孩子,又帮忙带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没享过什么福,却总记着别人的好。上大学的时候,她生病了,我寄了些东西回去,她逢人便说我孝顺。但我同样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想到她那瘦弱的身体在生命的最后被病魔无情摧残,我总忍不住难过。听说,她走的时候,妈妈和两个姨都哭得特别伤心。
妈妈和我的姨们
妈妈在外婆家排行老大。年轻的时候,她是方圆几十里的美女加才女。据说上学的时候,她从来都是考第一名,作文写得尤其好。毕业后,妈妈在我们那里的初中当了一名老师。他们说,爸爸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去接她,那年头,自行车是很少见的,日子久了,才赢得了妈妈的心。后来他们结婚了,有了我们姐弟三个,为了照顾我们,妈妈就辞去了工作。我一直想问问她后不后悔当年放弃自己的职业回归家庭,却总问不出口。
在我的印象里,妈妈总是在麻利地忙着,像太婆。她也像奶奶一样心灵手巧,经常会给我做漂亮的衣服,织好看的毛衣,她勾的鞋又结实又漂亮,鞋面还有着兔子的图案,以至于我家的鞋柜里到现在还保存着高中时妈妈给我勾的鞋,逢年过节回家我还会穿一穿。她给我儿子织的毛衣,也是又时尚又结实,儿子穿完侄子穿,感觉是可以一个个传下去的。妈妈几乎不管我们的学习,但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弟弟坐在桌子边做作业,妈妈有空的时候会陪在一边,教我们背诗,和我们一起做一些有趣的文字游戏,那时候,我觉得妈妈也是个孩子。
妈妈生性善良隐忍,碰到再难的事也咬牙撑着不叫苦,凡事总会考虑别人怎么做怎么想,邻居们对她评价很高,但我总觉得她活得比较辛苦。还记得我填志愿的时候,因为考得不好,为了避开竞争,也带着几分对北方的好奇,曾经准备填哈尔滨工业大学,妈妈没说什么,背着我却偷偷抹眼泪,我最后还是改成了北京的学校。
童年经历和教养经历,会在你的生命里留下种子(视觉中国供图)虽然是一母同胞,我大姨和妈妈的性格却很不一样。大姨是中学老师,特别重视家里孩子们的培养。看我小学成绩特别好,她就带我到她任教的中学就读。那是我们县里教学质量很好的一所学校,在那里的时间很短,但我养成了很多好习惯。她会建议我锻炼身体,建议我培养自己的兴趣爱好,建议我学习同学的长处……那时候的我,很羡慕她,见过世面,每天穿得漂漂亮亮的,有自己的想法和事业,凡事可以自己做主,还可以帮助别人,总之,她活成了外婆家周边人都羡慕的样子。
大姨在婚姻方面是很坎坷的,但看得出来她对婚姻和家庭很投入,总是把家里布置得很雅致,凡她所到之地,总是活色生香,热气腾腾的,不过日子久了,又生出很多不如意来。但不如意也没什么关系,过不了多久,她又一如既往地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热气腾腾了。
因为父母开明,我也从小可以自己做主,跟大姨去她们学校是自己决定的,后来要回来也是自己坚持,因为我住的房子是一个老师的单身宿舍,她要收回自己用了。大人们本来是想了解决办法的,他们觉得我要是换回家里那个片区所属的学校,一定很难考上我们那里最好的高中——一中,因为已经很久没人考上了。我不信邪,坚持回来,后来,我成为6年里唯一考入一中的学生。
但我家离学校差不多有5公里,路也不好走,而我,现学骑车,有一段时间天天摔跤,曾经有一次摔倒在了车轮子前面,幸好车轮子在离我的头半尺的地方停了下来,捡回一条命。为了不迟到,隆冬时节我不得不摸着黑出门。看我这么辛苦,小姨让我冬天住到她家去,她家离学校近,我欣然前往。
小姨夫是个军人,那段时间刚转业,在外面打工。我放学回去了,小姨夫经常还没回来,小姨会站到门前的橘子树下,看着面前的马路,盼望着姨夫回来,直到看到他的身影,才踏实回屋。他们互相扶持的样子,和我的父母一样,让我觉得很温暖。小姨很温和,但在生儿育女上也不顺利,她失去了肚子里8个月的男婴,后来,她生了表妹,千娇万宠着,生表弟的时候又遇上难产,因此分外珍惜。她自己没有工作,心一直扑在老公和孩子的身上。
第四代
离开家外出求学很多年,我一步步成为家里人期待的样子——上大学、保研,在大城市里找了体面的工作,有了自己的小家、自己的孩子,职场、家庭、人生,步步修炼升级,前途似乎一片大好。
但我一直不能缓解自己的焦虑。直到我写完自己的第一本小说,一本关于一对龙凤胎尤其是其中的女孩自我寻找、自我发现的故事——《颜料坊的孩子》以后,直到我在先生驻外期间自己一边上班带团队一边带孩子仍然坚持去学画一年半以后,我才逐渐安心,才意识到:我努力去寻找、发现和“去成为”自己,很大程度上不过是把从小看到和接触到的那一切内化成了自己的脾性。那些倔强甚至是偏执、那些不服输和自以为是的抗争,那些在一天天庸常里对美和诗意的渴望、对书写的热情,难道不是来自太婆、奶奶、外婆、妈妈还有两个姨吗?所有我们生活里出现并养育过我们的女性是否又都会在我们往后的生命里窥探和出没?是什么让我们能够选择性吸收她们生命中的某一部分而摈弃另一部分呢?
有的问题太过复杂,很难找到确切的答案,但我着实开始明白那些看起来最朴素的道理:有一些童年经历和教养经历,真的会在你的生命里留下种子,虽然被掩埋在鸡零狗碎的日常里,但一有阳光和雨露,它们仍然会发芽。当我们从小威那里接过接力棒,开始生长,就注定会一直本能地汲取身边人用自己的生命提供的毒素或者营养,然后慢慢成为一棵草、一朵花,或者一棵参天大树。她们无意,我们亦不自知,终其一生,代代往复。而我们自己,也终将会成为他人的养分或是抗体。
饶是如此,即便所有不得不充当养育者的女性都认识到这一点,在“去养育”的过程中努力做得更好,仍不足够,因为一个成熟的女性还肩负着另外一个任务——“去成为”。女诗人茨维塔耶娃曾经在诗歌《躺在我的死床上》中这样写道:“但是你——我的青春,翅翼将迎着/这只箱柜拍打,——灵感的起因——/我要求这个,我命令你:去成为!/而我将顺从并保持耐心。”如果能够从日常家庭琐事、情绪起伏、情感漩涡等围困中挣脱出来,找到自己生命的“另一种炽热”,并“去成为”才是女性生存的上佳状态,才足以对抗生活本身和时间本身。那么,以此重新关照女性的成长,那所谓的养育已不再单纯是父母、老师的责任,也不再是朝夕之功。童年养育而后的自我养育,终生养育,发现自己,而后“去成为”自己甚至成为他人生命的滋养,才是我们要不断思索的课题,才是我们要终生找寻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