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火灾 ：“养老旅居”背后的乱象
大火吞噬老年团
虽然对于现在的“90后”和“00后”来说，“太阳岛”并不是一个他们很熟悉的地名，但大部分60岁以上的老年人对它并不陌生，因为歌手郑绪岚在1983年第一届春晚上演唱了一首《太阳岛上》，这座位于哈尔滨市松花江北岸的江心小岛是名副其实的“旅游胜地”。岛上在夏季绿树葱葱，两边流过的松花江送来的水汽也让岛上的气候十分怡人，每年都能吸引众多的游客前来避暑。对于8月24日晚下榻在太阳岛景区内北龙温泉休闲酒店的88位“九方愉悦·蓝天之旅”（后简称“蓝天之旅”）老年团的老人们来说，他们也不例外。
事实上，如果8月24号晚上就坐车离开哈尔滨，由北京九方愉悦商贸有限公司老板赵春兰所规划的这趟“黑龙江之旅”将是一次相对愉快的旅程：8月16号从北京乘坐动车抵达大庆，在参观完铁人纪念馆等景点之后，一路向东来到五大连池地质公园，最后24号回到哈尔滨市内的太阳岛，第二天早晨启程回京。将近10天时间，深度游玩两三座城市，这不会给88位老年人的身体带来太大的压力和负担。但不幸的是，就在25日早上10点他们搭乘动车离开哈尔滨之前的5个多小时，悲剧发生了。
8月24日17点钟左右，蓝天之旅团在哈尔滨市内及太阳岛上玩了一天后，到达了太阳岛上的北龙温泉休闲酒店（后简称“北龙温泉酒店”）。此前两天，他们一直住宿在市内的工会大厦。但这最后一天，因为“温泉”等因素的影响，他们更换了住宿地点。而在旅游预订平台上，此前已经有客人对北龙温泉酒店的布局做出了“里面得绕来绕去”“通道狭窄且复杂”的负面评价。
入住、用餐、泡温泉、洗漱睡觉……一切如常，直到噬人的火苗出现。
刘英是团里最早察觉到危险的人之一，她告诉本刊，65岁的她不管晚上几点睡，一般都会在早上4点左右醒来，这个习惯也救了她的命。25号那天凌晨，刘英醒得甚至比往常还早，那会儿还不到4点，她就在床上躺着，躺了一阵儿，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喊道：“着火了！着火了！”叫醒还在熟睡的同屋室友，两人匆忙拉起昨晚已经整理好的行李箱，一打开门，“哎哟，那烟就呼呼地进了屋子里”。浓浓的黑烟立刻让她呼吸时岔了气，但无暇他顾，二人拉着行李就往楼梯口冲，八九米的距离还好不远，结果刚到楼梯口，电没了。浓烟在漆黑的夜色中愈发灼人，万幸，他们住在二楼，连滚带爬地下了楼，看见西边的大门，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年轻的杨冰涛醒不了那么早，35岁刚过，凌晨4点多正是他熟睡的时候。但这天，他在早上4点40左右被窗外的一声巨响惊醒了。走过去打开窗户，发现是住在楼上的一男一女跳了下来，落在了他们二楼外的棚子上。杨冰涛翻过窗去一问，才知道楼上已经着火了。作为这次活动主办方九方愉悦公司的一名员工，杨冰涛大惊之下赶紧回去二楼敲其他房间的门，有些门是打开的，但最里面一个房间中的两位还在熟睡，杨冰涛赶紧把他们叫醒带下楼去。等他再想回到更加危险的三楼时，发现烟已经浓得让他上不去了。
8月25日，哈尔滨市松北区北龙温泉休闲酒店发生火灾。图为起火酒店二楼楼道作为这个团的领队，赵春兰自己住在三楼最靠里的房间E321，这让她也险些葬身火海。“我是最后一个被救出来的人。”赵春兰自己回忆道。在她被浓烟呛醒之后，三楼已经完全走不出去了，靠着窗户打开后涌进的新鲜空气，她强撑到了消防员赶来。
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根据国家卫生健康委8月26日通报的数据，“8·25哈尔滨重大火灾事故”已致20人死亡，23人受伤。赵春兰向记者证实并展示了20名死者的身份证信息，该信息显示，死者全部为北京市居民，包括12名女性和8名男性；平均年龄70.6岁，其中年龄最长者85岁，年龄最低者59岁。
事后回忆，几乎所有当事人都会用“迷宫”这个词来描述酒店内部的结构。“它那楼梯太复杂了，像迷宫似的。”刘英向本刊回忆道。还有老人在尝试逃离火场时，不知为何又绕回了酒店内。北龙温泉酒店的员工杨霞在9月1号接到公安机关的指示，到现在已经被封起来的酒店里取自己的行李，几天没去上班，自己竟也在里面迷了路。
复杂的内部设计从北龙温泉酒店的结构图也可见一斑。这座四层酒店因为以温泉为主要卖点，因此其使用了“回”字形的结构设计方案，将中间区域辟为了温泉区，绕着温泉四周修建了A、B、C、D、E五个客房区域。每个区域之间想要穿行，要么得通过连接的楼梯，要么还得穿过障碍重重的宴会厅和休息厅。“正常情况下可能不会有问题，但当发生火灾的时候就麻烦了。”
更致命的在于酒店消防设施隐患重重。公开资料显示，哈尔滨当地消防部门曾于去年12月21日，今年1月10日、1月25日、2月23日、3月26日、4月20日对该酒店进行消防监督抽查。抽查结果显示，只有近两次抽查合格，此前的4次抽查均不合格。而在更早的2017年7月25日的检查中，消防部门已经发现这家酒店存在“自动喷水灭火系统存在故障、喷淋头损坏”的现象。这些证据也让火灾时酒店内的灭火系统表现不佳显得毫不奇怪。
根据我国2015年实施的国家标准《建筑设计防火规范》，像北龙温泉酒店这样的旅馆建筑必须设置自动灭火系统，但它在当天凌晨并未起到作用。“我就很奇怪，为什么我们着火的时候它（自动喷水灭火系统）没喷水？它明明是有的。”赵春兰对此也很不解。刘英和杨霞也同时告诉本刊，北龙温泉酒店内部的装潢也以棕色木制材料为主，不仅整体色调发黑，也更容易引起火势的蔓延。
黑龙江省政府事故调查组在9月3号公布了事故原因，经现场勘察、调查取证和技术鉴定，已查明起火原因是酒店二层平台风机盘管机组电气线路短路形成高温电弧，引燃周围塑料绿植装饰材料并蔓延成灾。原本就复杂的内部设计再加上消防措施的轻忽，这让一群行动能力本就不便的老年人在漆黑的夜色与浓烟中愈发难以求生，最终让这场大火带走了20位老人的生命。
8月25日，哈尔滨市第一医院，北龙温泉休闲酒店火灾事故伤者入院医治（ 东方IC 供图）被吸引的老人
今年54岁的北京人赵春兰一手组织了这趟旅程，她的正式身份是北京九方愉悦商贸有限公司的法人和总经理。工商信息显示，这家公司由赵春兰本人成立于2015年7月。最开始，他们的经营范围主要售卖一些服装和日用产品；很快，从2016年开始，他们就逐渐将经营范围扩展到了食品领域，相继将保健品和蔬菜水果加入了售卖的范畴。
2016年年初，他们将注册地址搬到了北京市西城区的一个小区内，也在那个地址开了一个店面，招牌上除了“九方愉悦”四个字之外，还在底下标了一行小字：绿色无公害农产品专卖。而围绕蔬菜水果这些农业产品，九方愉悦找到了他们招揽老年人的第一块法宝。
去年年中，家住北京城南的孙庆芳老太太第一次听到朋友介绍了九方愉悦这家公司，有两点立刻吸引了这位年届七旬的老人的兴趣：郊外采摘活动和免费送菜活动。因为老伴已经过世，子女平时工作也很忙，孙庆芳就在朋友的介绍下，花999元办了一张会员卡，同时还拉上了自己的姐姐一起做个伴。这张卡的内容包含了30次的郊外采摘活动、每月一到两次的免费送菜活动，以及两次的两日周边游。
女儿李宝珍后来也跟着母亲去过几次采摘活动，每次都是早上在六里桥集合，然后大家再一起坐车去南边大兴的农地里采摘水果蔬菜，中午吃一顿饭，下午两三点就能回来，“玩得都挺开心的”。
每个月送菜的活动听上去也不错，每次四五种菜，从十几到二十几斤不等，有时候一个月还会送两次。小区保安也告诉本刊，每到那几天，这家店的门口就会排起长队。不过送菜之余，赵春兰还会顺便讲讲养生保健的内容，帮助保健品的销售。“她可能给你讲点养生课，比如说这三七粉有什么作用，你愿意买就买，不愿买拉倒，人家也不强迫。”李宝珍说道。孙庆芳老人后来也就买了一些三七胶囊，女儿李宝珍虽然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但买来的量足够吃一年还多。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过了2018年春节，九方愉悦推出了一项新服务：养老旅居。赵春兰在接受本刊采访时将所谓的“养老旅居”定义为：先帮老人提供10天左右的考察之旅，让他们去体验当地这种适合让他们疗养的地方；如果觉得好，后面就可以到这里来多住一阵子。
孙庆芳老人这次交了19000元，这些钱能够让她跟着九方愉悦到外面“旅居考察”60天，具体形式是一次出去10天，一共6次。4月份，他们第一次出行去了湖北恩施地区；之后一个月出去玩一次，8月这次来黑龙江是第五次旅居，如果没有出事，9月份的最后一次，他们还将出国“旅居考察”10天，女儿已经把护照和签证都办好了。只可惜就在回去的前一天晚上，孙庆芳老人没能从大火中出来。
“其实这个活动挺好的，这团要是没出这事儿，真的，反正我是挺感恩他们的。因为我上班也带不了我母亲出去，他们工作人员出去对我妈也特别好。”李宝珍对本刊说道。
相比一些活动参与者对这家公司相对正面的评价，作为活动组织者，赵春兰虽然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表示她这次遭受的打击“非常大”，但她在采访中却始终告诫我：“我希望围绕这次大火来写，不希望围绕我的公司来写。”
比如赵春兰会拒绝透露她之前的经历，并不断向记者强调，“纠结我和我的公司做什么，我觉得这应该不是这次报道的重点”。我问赵春兰，这种旅居团第一次出去是什么时候？她摇摇头说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是今年过完年之后。我又问她这次这个团是他们发的第几个团，她答是第二个。我惊讶反问说：“才第二个？”赵立刻又说自己忘了，“现在脑子记不清楚事儿”。而和她几乎同岁的李宝珍则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母亲已经跟着赵春兰的团出去5次了。
赵春兰也拒绝向记者提供团员们的联系方式，她只是在采访时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刘英的电话让我问。当刘英告诉我说“她和赵总认识都好几年了”，我追问说：“具体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这时赵春兰迅速将手机夺走，一边对我说“记不住了，记不住了”，一边对电话里的刘英说：“就这样吧，刘姐，我先挂了。”挂了电话之后，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对我说：“你看你又扯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不想多谈我和我的公司。”
不规范的“养老旅居”
还是在工商信息中，2017年8月4日，九方愉悦公司发生了一次更加重大的变化，他们对其经营范围进行了变更，增加了“旅游咨询”这一项。“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根据顾客需求设计旅游线路，包括以养老基地为目的地的‘旅居’考察。”赵春兰说道。
通常，赵春兰操作旅居活动的模式是在目的地找到合作方，由合作方替他们安排行程。这次在哈尔滨，他们的合作方是哈尔滨本初经贸有限公司。这家公司就在刚刚过去的8月13号变更了自己的经营范围，增加了“老年人养护服务”及“旅行社及相关服务”这两项新业务，而仅仅7天之后，他们就负责接待了来自北京的蓝天之旅团。此前，这家公司的经营范围以批发和零售业为主，本刊记者到其工商注册地址查看后，发现那里是一家超市，但超市工作人员拒绝承认这里是本初经贸公司；拨打这家公司的公开电话，得到的回复也是全部否认。而在事故发生之初的一篇媒体报道中，有一位自称是本初经贸公司负责人的李先生曾向媒体承认，蓝天之旅团在哈尔滨4天的行程是由他们公司安排的，九方愉悦共支付给他们4.9万元。至于事前是否考察过酒店的消防隐患，本初经贸公司的负责人李先生表示这并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但他也承认事前并未考察九方愉悦的发团资质。
赵春兰则拒绝透露合作的细节，她只说之前就认识本初经贸这家公司，对方也是做旅居服务的，双方都在一个旅居联盟里，“比较信任对方”。所以在出发前，她只是派了员工杨冰涛一人过来看看安排的情况。到了哈尔滨之后，本初经贸公司的人带着杨冰涛来查看北龙温泉酒店的情况，杨冰涛看了之后觉得温泉不错，又在一楼看了一间客房，觉得环境也还行，就定了。但遗憾的是，他并没有上楼查看酒店内部布局和消防等安全设施。
一家过完年刚刚转行进入“旅游资讯”行业的公司，与另一家仅仅拥有旅行服务资质7天的公司，却要合作招待88位平均年龄60岁以上的老年人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出行，这其中无疑就有很大的风险。偏偏后面负责招待的这家酒店问题更加严重，这根链条上互相并不完全认识的三方联手将老人送上了不归路。
事发后，现年46岁的北龙温泉酒店法定代表人张伟平已于8月25日因涉嫌消防责任事故罪被依法刑事拘留。而事故中北龙温泉酒店的出资人、实际控制人、主要犯罪嫌疑人李艳滨在事故发生后曾经出逃，但在30号也已于哈尔滨市南岗区被抓获，李艳滨本人在哈尔滨市所开设其他几家旅馆和饭店也全部停业整顿。而多名联系本刊的北龙温泉酒店员工也向记者反映，火灾发生前，该酒店已拖欠全部员工7月及8月两个月的薪资。
对于把住宿安排在这家酒店，赵春兰觉得自己非常冤枉。她不但明确表示之前没有与北龙温泉酒店有过任何接触与合作，而且起不起火也不是她能控制的。“我不是做消防的，审核不了。”本初公司的负责人李先生也这样说，他同时也反问：“要是审核没过能在网上预订吗？”
但在旅游行业专业人士看来，尽管他们自己都尽力撇清自己身上的法律责任，但九方愉悦公司的这种经营方式是否合法还存在很大争议。“这种属于严重的打擦边球的方式。”中青旅旗下的联科公关顾问有限公司执行总经理葛磊就告诉本刊，“这种旅居型产品到底什么人可以去售卖？我觉得从法律上来说，这在目前的确是个盲区。”
中国旅游研究院副研究员黄璜博士则告诉本刊，因为中国法律规定，在一个地方待六个月以上就是常住人口，而一般普通的观光旅游则最多十几天，所以这中间就出现了一个空当，就是1～6个月的这种长期旅游者，这也就是最近几年新兴的“旅居者”，又因为只有老年人能够拥有这么长的时间出行，所以旅居领域的主要对象就是老年人。“但国内老年人旅居市场目前的主要问题还是不规范。很多所谓的‘养老地产’，他其实从来没接触过养老服务，发现主要顾客是老年人之后，就都打起了养老牌。”
根据国家统计局2017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中国60周岁及以上人口已经超过了2.4亿人，占人口比重达到了17.3%。随着老龄化社会的进一步到来，2016年，国务院发布了《“十三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体系建设规划》，支持养老服务产业与健康、养生、旅游、文化、健身、休闲等产业融合发展，丰富养老服务产业新模式、新业态，并鼓励大力发展老年旅游。
也许是看到了老年人市场兴起的前兆，2016年12月，李艳滨成立了黑龙江北燕养老产业集团有限公司，由其子王冠林担任名义上的法人代表。北龙温泉酒店就隶属于这家公司，该酒店同时也经营养老项目“北燕旅居”。但作为一家名义上的养老机构，其员工杨霞就明确向本刊表示酒店内并没有配备任何的医护人员，公司在招聘网站上也没有贴出任何与养老、医护等专业相关的职位。
赵春兰没有明确回答为何也会在去年进入养老旅居行业，尽管54岁的她看起来和那些年龄都比她大的团员们差别并不大。只是当我追问她此前的从商经历时，她淡淡地说：“因为到这个年纪了，我觉得有很多人在一起快乐地玩就是非常让人幸福的一件事。”事故发生第二天，她的丈夫也从北京赶来陪在她身边，但李宝珍只能一个人待在异乡的旅馆里，等待最终的事故结果和赔偿。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刘英、杨霞、孙庆芳均为化名；实习生彭予阳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