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桢,号篁溪,朋友们多呼为张篁溪。他是康有为的弟子,中国第一批留日人士,归国后曾仕民国政府司法部,是京城政坛、文坛的活跃人物。《白石老人自述》中对他有这样的记录:“尊公沧海先生,跟我同是受业于湘绮师的,神交已久,在易实甫家晤见,真是如逢故人,欢若平生(次溪按:先君篁溪公,讳伯桢,尝刊《沧海丛书》,别署沧海)。”也就是说,坐在白石老人面前帮他记述生平的执笔人张次溪,正是张伯桢的儿子。
张次溪从小随父母生活在北京,1923年考入世界语专门学校,后入孔教大学,获文学士学位。他常陪父交游,自己也少年老成。张家为东莞名门望族,家境相当富裕,在民国时的京城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社交平台,徐悲鸿、陈师曾、齐如山、梅兰芳等一批名流悉数登场。在这样的氛围里,张次溪从小就出入于京城文化圈,从容周旋其间。
篁溪、次溪父子二人,是白石老人的座上热客。1933年,张次溪曾为齐白石编印过仿宋铅字八卷本的《白石诗草》,于元宵节送到齐家画屋,齐白石对此极表感激,有诗记其情云:“画名惭愧扬天下,吟咏何必并世知。多谢次溪为好事,满城风雨乞题词。”后一句说的就是张次溪不惮奔波,为《白石诗草》代求名家题词的事。从1931年订忘年交,到1957年9月16日齐白石逝世,张次溪“时时请益于白石先生者凡26年”。
张次溪曾在他的《回忆白石老人》一文里,记述了与白石老人交往的情形:“我认识白石老人是在1920年4月,那时我才12岁,老人已经58岁了。我是随同先父到宣武门内石灯庵去拜访他的。老人刚从湖南湘潭原籍回到北京,从城南龙泉寺搬到城内。……在此以前,他上来我家几次,我都上学去了所以没有遇到过。那天,我见到老人,觉得他老人家和蔼可亲。他摸了摸我的头顶,对先父说:‘世兄相貌很聪明,念书一定是很不错的。’当时还从柜里取出几样点心给我吃,并详细地问我:‘在哪里上学了?读的什么书?’他的态度,使我暖和地好像满座都是春意。因此,我在童年的时候得到的印象,至今还在脑海里,久久没有忘掉。”
齐白石到北京后,曾长期寓居张园,其间他在张园画下不少佳作,部分赠送给了这位忘年好友,且题其所居为“借山居”。其自述中曾谈道:“你(编者按:此段以后多为白石老人亲笔所记,你指笔录者而言)家的张园,在左安门内新西里三号,原是明朝袁崇焕的故居,有听雨楼古迹。尊公篁溪学长在世时,屡次约我去玩,我很喜欢那个地方,虽在城市,大有山林的意趣。……我在那里绘画消夏,得气之清,大可以洗涤身心,神思自然就健旺了。我当时画了十多幅草虫鱼虾,都是在那里实地取材的。还画过一幅多虾图,挂在借山居的墙壁上面,这是我生平画虾最得意的一幅。”
以张次溪在《白石老人自述》中按语所述,这个张园历史也是曲折。他父亲张伯桢景仰抗清英雄袁崇焕,1916年以己之力重新刊行《袁督师遗集》,并捐资在北京左安门内东火桥广东新义园内建了袁督师庙。门额“袁督师庙”四个大字及门联,均为康有为所书。清末,此处废为民居,屋宇毁败。民国初,张伯桢出资购置下来修治整理,取名“张园”。1958年,张次溪等把这栋别墅捐给了北京市人民政府,现在张园归属龙潭湖公园管理。
再说1933年,齐白石有天在张次溪家里看到苏州文学家金松岑为他人所写的一篇传记,断定是必传之作,当即便要张次溪介绍远在千里之外的金松岑也为他作传。应金氏要求,齐白石开始口述生平经历,由张次溪逐段笔录整理,备作统筹传记的素材。这一过程断断续续了好几年,不料金松岑未开笔就去世了,齐白石随后又相继托过胡适、艾青写传,最后是胡适和邓广铭等人为他编了一份简略的年谱。
1957年,张次溪突发脑溢血而卧床,半身不遂。齐白石于同年9 月16日告别人世,白石老人的自述记至1948年,就搁置了。
文人鼎助画家向来是文坛佳话,张次溪为宣传齐白石更是不遗余力。70岁之后白石老人的诗兴锐减,只是偶有题画绝句,但张次溪利用勤交往的便利,不拒细流,1957年以后又在八卷本的《白石诗草》之外,辑录成《白石诗剩》。
6年后,1963年,张次溪将已经记述的齐白石生平分八章整理,以《白石老人自传》(书名改“述”为“传”)为题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出版说明中交代道:“《白石老人自传》……由于老人年老体衰,到八十八岁时(1948年)终断了。1949年全国解放,他……仍不倦从事艺术活动,直到逝世为止。这一段时间,在老人生平中是很重要的一个阶段,其中有许多值得记述的材料,还有待于今后整理补充。”
1966年,“文革”开始,张次溪在东莞会馆的住所遭查抄,1.7万多件书册资料被封存。已经出版的《白石老人自传》不敢再露头了。他未曾出版的《齐白石的一生》手稿被退回后,也一同被抄。张次溪于19 68年9 月9 日病逝,才60岁。
1986年12月,《白石老人自述》 (书名重新改“传”为“述”)在岳麓书社再版。由于口述人和记录者数十年亲密,声气相投,张次溪的语言行文,朴实中多含波峭,直白里意趣横生,使这部著作成为研究齐白石的重要材料。
“我跟老人往来,前后将近40年。虽说我们两人年岁相差很远,但是彼此很谈得来。交谊就越久越深。这些年,除了他主动给我画过几幅画和刻过几方印章还外,我请他作画或刻印章,总是按照他笔单所定的价格,致送酬金,从不短少分文。”张次溪和齐白石的忘年交情,由此可见。
(参考文献:齐白石、张次溪《白石老人自述》;郑雪峰《齐白石与张次溪书札》;李吉光《试论张次溪在北京文化史上的地位》;张次溪《忆白石老人》;郎绍君《齐白石的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