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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的1919

作者:文 吴洪亮
个人与声势浩大的历史大背景有所疏离,恐怕才是真实的,艺术或许自有其发展的规律。

1919年是个多么特殊的年份,在大众的历史记忆中仿佛被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等等的如火如荼凝固了,其重要性甚至成为惯常认定的中国近现代历史的交界点。有趣的是,1919年也是齐白石人生及其艺术的关键节点,这一年白石老人真正开始成为“北漂”,定居北京,决心“衰年变法”,开启了他步入辉煌的行动模式。

囿于研究历史的惯性思维,我们曾试图通过史料的搜寻,找到齐白石与新时代、新观念之间的联系,但两条线并未像大家预想的那样在此处有实质上的重合。历史固然有大潮和趋势,但映射到每个历史中的人身上,却是复杂而细腻的。个人与声势浩大的历史大背景有所疏离,恐怕才是真实的,艺术或许自有其发展的规律。

境遇的节点

齐白石生于1864年,他历经晚清、民国、新中国成立,一生中绝大部分生活在乱世,能活下来,还能有所建树,一定有他自己的人生哲学、处世之道。1919年后所绘的这幅《草间偷活》,画面上一只蛐蛐儿藏于寥落的草丛之中,表达了齐白石的一份自喻。此后他画了多次这个主题的作品,以不同的形象来阐释“草间偷活”的理念。

相似的感受出现在1920年,他刻的朱文印“阿芝”(北京画院藏)的边款上:“庚申四月,白石自制。时故乡再四兵灾,未知父母何处草间偷活,妻子仍旧紫荆下否?”此时,齐白石已在北京初步安定下来,开始思念家乡的父母、妻儿了。但“偷活”中的不安全感,恐怕是贯穿了齐白石的一生。

1919年,能成为齐白石人生最重要节点的原因是这一年他真正在北京定居了。而此前,他在湖南已成为一名颇有名气的画家,为什么要当“北漂”呢?北京画院藏有一张宽20多厘米的小画,名为《墨芙蓉》。这是一幅被油污染的画,按一般人来说这张画必然要扔掉了,但齐白石的一段题跋不仅说明了来京的原因,更救了这幅作品,使它成为一件非常重要的历史凭证。齐白石写道:“劫余之纸为油所污,非惜不能舍,因借此以纪丁巳之乱也。”《墨芙蓉》作于1919年冬,为什么发生于1917年的“丁巳之乱”这样刻骨?哪怕两年之后再见当时这张劫余之纸为油所污,也要慨然纪之?我们去回查齐白石的年表可以看到,他来北京的原因之一是由于“乱”!1917年,湖南因连年兵乱,民生多艰,又致盗匪四起,齐白石应好友樊樊山的邀劝到北京避兵匪之乱,而此次北行仍是动荡,刚到北京又遇上张勋复辟,随友避往天津,一个月后再回到北京,可谓惊险!但在北京,齐白石不仅遇到了对他艺术创作影响巨大的知己陈师曾,也认识了凌文渊、王梦白、姚茫父等新交,旧友在京者亦不少,“客中并不寂寞”。到九月听说家乡乱事稍定时,他再次返回了湖南,但再次回到家乡的这段时间里,兵乱益重,已然声名在外的齐白石又被土匪盯上,他带着家人辗转躲避,时刻提防。这迫使齐白石在年近六十时做了一个非常痛切的决定,那就是从此“往北京定居,到老死也不再回家乡来住了”。

可以说,“丁巳之乱”是齐白石人生境遇大转折的酝酿期,而所有萌动的嬗变,又集中在1919年爆发。《墨芙蓉》这张画恰恰佐证了这个事实缘起,而且用此油污来代表齐白石的心情,应该说是有纪念性、标志性的作品。有人说在齐白石笔下无废画,常是指他的绘画功力之高,我看这幅作品则是齐白石的巧思,将“废画”变“佳作”的范例。

1919年,齐白石在北京不仅逐渐安定下来,还开始了刻印、卖画的生计,虽不十分顺利,但也衣食有着,更得了继室胡宝珠,也算“偷活”中的一份愉悦,开始谋划他的“变法”了。

态度的节点

2014年,北京画院为纪念齐白石诞辰150周年,特别推出了展览“人生若寄——齐白石的手札情思”展览。此展览以齐白石的《白石老人自述》为依托,以第一人称的表述拉开展览内容,让齐白石介绍齐白石,自然少不了很多文献的支撑。譬如胡适主持编写的《齐白石年谱》的手稿,齐白石的日记、诗草、信件等重要文献。其中展出的《老萍诗草》就非常特别,此手稿为合订本,前部分是白石老人自己誊写的丁巳到戊午年间的诗,中部为庚申日记和杂作,后部为《己未记事》。内容中有部分是论画草虫、论治印的,还有部分画稿夹杂其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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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齐白石作品:

1.《真有天然之趣》

2.《墨芙蓉》

3.《草间偷活》

4.《小鱼图》

5.《己未日记》中的“远游”画稿

6.《三百石印富翁》

《己未记事》即《己未日记》(注:1919为农历己未年),其中不仅记录了齐白石到北京之后广阅名家作品的学习经过、生活杂事,同时也记录了他的艺术观点与人生态度。譬如在《己未日记》中,齐白石明确表达了衰年变法的决心,那段标志性的宣言“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时也”,破釜沉舟的意气中,是否能品出一丝悲怆?

有意思的是,就是在日记中记下变法宣言的前几个月,己未年三月二十七,他和友人郭五同观《金瓶梅》绘本时,还感慨过“想画者非十年工夫不可成也,可怕”。这不仅是一句感慨,而说明齐白石对自己艺术发展的思量,是有长期规划的。齐白石还在同乡黄镜人家见到黄慎的《桃园图》,记曰:“此老笔墨放纵,近于荒唐。较之,余画太工致刻板耳。”遂作一印语“老来事业近荒唐”。归家补记:“余昨在黄镜人处,获观黄瘿瓢画册,始知余画犹过于形似,无超然之趣,决定从今大变。人欲骂之,余勿听也;人欲誉之,余勿喜之。”艺术史家郎绍君先生认为:这些画记表明,齐白石“衰年变法”的动机,不像一般的说法那样,只是出于卖画需要,而是有着更为深层的艺术动机,即超越形似,追求“超凡之趣”“脱尽纵横习气”。从根本上说,这样的追求也就是文人画传统的追求。

学习是一方面,勤奋是一方面,坚守是一方面,能让齐白石走入艺术巅峰,更重要的是对艺术的态度,齐白石恐怕一生未变。北京画院所藏的《真有天然之趣》这张小小的图稿作为齐白石艺术态度的佐证非常贴切。在这张长20.5厘米、高28厘米的纸上画着一只轮廓简略、憨态可掬的小鸟。题跋写道:“己未六月十八日,与门人张伯任在北京法源寺羯磨寮闲话,忽见地上砖纹有磨石印之石浆,其色白,正似此鸟,余以此纸就地上画存其草。真有天然之趣。”写在小鸟身体上的“真有天然之趣”这六个字,有三点特别值得关注:一是“真”,齐白石真的、真心热爱他所追寻的艺术,毫无虚伪之状;二是“天然”,此幅作品体现了这位天才艺术家与自然万物的关系,毫无矫揉造作之气;三是“趣”,中国艺术中的“趣”不只是好玩而已,更深含了中国人独特的审美趣味、艺术格调以及人与绘画的特殊关系。总之,此图虽然仅仅画了一只小鸟,但其所表达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的状态,充分呈现出齐白石艺术的核心理念。的确,“大人”与“赤子”在齐白石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结合。郎绍君先生在接受访谈时也称“他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他的天真,他的为人和民间艺术的这种结合,他的这种赤子之心,他对农村大自然那种真情的讴歌,永远会有价值,这点他可以超越时代、超越历史。”

齐白石的这份“天然之趣”,还常常表现在他所关心的那些仿佛无甚紧要的琐事、轶闻中,虽无主体性、社会性的“高大上”表达,但其中满是艺术家的无尽好奇心。可见白石老人年纪虽长,而他的眼睛、他的心却始终如“赤子”不变。如在《己未日记》中,记述了他去社稷坛(即后来的中山公园)、南城琉璃厂等地游玩。更有一文一画值得一提的是:“己未七月初八日游城南游艺园,远观晚景,其门楼黄瓦红壁,乃前清故物也。二浓墨画之烟乃电灯厂炭烟,如浓云斜腾而出,烟外衡染乃晚霞也。”文后,齐白石画了一幅疏朗的毛笔“速写”。此文此画可谓生动,那城楼之后“斜腾而出”的两股黑烟与晚霞相应,对于湖南湘潭来的齐白石恐怕也算是奇观异景了!开个玩笑,这或许也是艺术家对北京雾霾产生的最早纪录。

《己未日记》中的奇闻有很多,甚至还有记载一日天津某海港岸上漂来一条死鲸鱼,人们用西洋防腐药水浸泡防臭,游客可花四枚铜元去参观的轶事。可见齐白石对此新鲜事的强烈好奇心。他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把生命中点点滴滴的细节都记在日记中,题在画面上。包括物品的来源,他曾在日记中记载法源寺的僧人送其一串六棱木,并非昂贵之物,却因来路远,心意难得,所以保存好并记之。

变革的节点

中国艺术有“以白当黑”的技法与境界,自是一股狠劲和巧妙。齐白石在1919年看了许多大家的作品,从《小鱼图》的题跋可知他看到“南阜老人”的画作,借鉴模仿其画法,虽自称奇怪,但却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匠心布局。画面中间空无一物,而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小鱼四散奔逃,可谓是对“以白当黑”的极佳诠释,也显示出齐白石当时的趣味与态度,奇绝更是他一种特殊的追求。

1919年,齐白石还画了一些较少受到重视的人物与佛事题材作品,如北京画院现藏的一件1919年的《佛像》。初到北京时,齐白石辗转几次都住在不同寺庙之中。其中包括法源寺、龙泉寺、石镫寺等。有诗句曰:“法源寺徙龙泉寺,佛号钟声寄一龛。谁识画师成活佛,槐花风雨石镫庵。”齐白石自述和佛院有缘,并题跋道:“己未七月廿四为梁辟园存草,自以为笔画入古。”而这类作品可见到的样貌是初变时的状态,我们以一张完成于1928年的《渔翁图》相对比,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齐白石的变法不仅体现在花鸟、人物、山水,甚至书法、篆刻也随之而变,形成了简练、风趣、雄健的风格,线条古拙而随意,求神似而形不散,呈现出自己的面貌。他曾自诩为“三百石印富翁”,且北京画院收藏的齐白石印章数目恰巧为300枚,画院曾以此为主题展出馆藏齐白石的印章,起到双关的效果。“三百石印富翁”这枚章即是刻于1919年,从印文的内容可感知齐白石轻松自娱的风格。此外,黄惇教授评价这枚印章:“外框粗细变化很大,笔道残破,很可能取之印泥的趣味……此印可视为齐白石从赵之谦出而成功的脱胎换骨,他以书入印后的‘齐家样’印风正是从这里起步的。”以此印的风格与年限作为标准,又可印证“白石曾观”等印的年限,包括此后四面印、五面印都与己未年相关。在一些刻于1919年的印章边款中,齐白石记录了刻印的时间、原因和心境,既可作为齐白石艺术风格和创作状态的例证,也可帮助观者进入刻印的情境中,与齐白石感同身受。

重观齐白石的艺术,既不同于那些“海归”的“中西融合”一派,也不同于固守传统的“国粹”派。在20世纪的中国艺术史中,齐白石曾以独特的艺术风格剑走偏锋,又能被众人拉回艺术史的主线,他与时代的若即若离,使我们有机会书写一部非社会学背景的画家的艺术史。1919年只是齐白石的一个艺术时间节点、一个生命历程的节点,若将齐白石置于20世纪的中国、置于千年的中国艺术传承中,齐白石自身也成为中国画的一个节点与符号。他留给我们的不仅是无以计数的作品、传奇的人生故事,更多的是对中国艺术自身传承发展规律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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