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告诉你,我是看着《熊出没》长大的,你一定能猜到我是一个“零零后”;但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听着单田芳长大的,你一定猜不到我的年龄。从“三零后”到“零零后”,他们仿佛有一个交点——单田芳的评书。
单田芳有一个评书小段名为《刘德华开演唱会》,他自嘲道:“同样是演员,我没有刘德华那么大的影响力。”但倘若做一个调查,也许单田芳的听众并不比刘德华少,数以亿计。曾经,“凡有井水处,皆听单田芳”。
9月11日,一代评书大师单田芳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逝世,享年84岁。身后留下了110部评书作品,共计12000余集,时长约6000多个小时。那个说着“尝尽人间酸甜苦辣,评说历史风云变幻”的老爷子走了,那句沙哑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从此也成了绝响。
人生其实就一个字:熬
评书并非单田芳人生的第一选择。成名后,在一次采访中,他坦言,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会继续学业,虽然他出身于曲艺世家,他的祖父、父亲、母亲、伯父、叔叔、三个舅舅都是搞曲艺的。母亲王香桂是东北三省有名的西河大鼓艺人,临产的那天还在台上说着《杨家将》,单田芳差点就降生在书台 上。
但单田芳的父亲恨透了说书这一行,发誓要改换门庭。所以单田芳原本一心读书,准备考大学。1953年,单田芳高中毕业,东北工学院和沈阳医学院都给他寄了录取通知书。可偏偏这时候他家陷入困境——父亲被抓入狱,母亲因此与他离婚,扔下一大家子远走他乡,而单田芳自己又痔疮发作。无奈,在亲友的建议下,19岁的单田芳放弃读书,开始拜师学艺。
不过由于从小耳濡目染,单田芳对曲艺有“半仙之体”,满肚子都是书,用心钻研后,技艺突飞猛进。1956年大年初一,他第一次登台表演,一年后,他在辽宁鞍山已经成小红人了,收入颇丰。
然而,很快又面临合作化,接着是文化大革命,单田芳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下放农村,挨打受骂如同家常便饭,牙齿也被打掉了几颗。后来有人问他当时是否想过自杀,他的回答很简单:“人活着脸皮要厚一点。”死固然需要很大的勇气,而在那样的环境中,活着却更加艰难。
文革后,因为落实政策的事一直迟迟不能解决,单田芳着急上火,嗓子就出了问题,几乎说不出话来,耳朵也聋得不行,吃了好多药都不管用。
动了三次手术,单田芳的嗓子变成了如今他标志性的嘶哑嗓音,业内称之为“云遮月”。另一位著名的评书艺术家刘兰芳曾评价说,“别看单田芳先生声音嘶哑,这种云遮月的嗓子还是很入耳的。他的长书说得不错,通俗易懂、老少咸宜,是一个非常成熟的评书表演艺术家。”
1978年,44岁的单田芳重返舞台。他开始戴牙套演出,结果掉颗牙就得换个牙套,每次都要适应很长时间,刚合适了,别的牙又开始松动了,又得重新换牙套。这对于一个靠嘴吃饭的评书演员来说是非常受折磨的。所以,1984年,他一狠心把满口的牙都拔掉了,换了一口假 牙。
戴着满口假牙演出又是一种新的折磨,他痛苦不已,曾对媒体说:“你想,满口塑料嵌在牙床子上,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我总觉得满嘴里都是牙,连舌头都没有地方待了。大夫给我打麻醉针、镇痛剂,我是镇痛片不离手,有时候疼得连觉都睡不着。”有一次,他去安徽省巢湖演出,上牙龈肿了,还化了脓,长了好几个脓包,不敢吃饭,甚至连热水都不敢喝,但还是要上台演出,他只好在临上场前,用一根大针,把牙龈上的脓包全部挑开,往外挤脓。
回顾自己的一生,单田芳只用了一个字:熬。他一辈子在评书中创造无数英雄人物,但他自己最喜欢的人物是房书安,“一个受人喜爱的丑角,诙谐,幽默,胆小,重情义”。这个“细脖大头鬼”没什么武功,最大的特点是脸皮厚,他胆小有私心,要去敌营下战书,会先考虑自己要死了老婆没人管该怎么办;可他又最讲义气,每当危急时刻需要求人时,一众要脸面的大侠束手无策,是他磕头下跪请高人出山化解危机。
2010年9月29日,北京,由外文局、中国网等单位主办的“单田芳网络书场”开播(@视觉中国)超前打造个人IP
单田芳挺过了苦难,评书却面临着危机。评书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书场和观众,社会的变革和时代的发展迫使这一传统艺术必须寻求新的出路,广播和电视成为了评书的新阵地。单田芳六十年代曾在书场红极一时,却从未在电台录音。没有了观众的笑声和掌声,取而代之的是干巴巴的话筒、音响和摄像机,很多说书大家因为不适应这种巨大的差别而被埋没。
单田芳毫不犹豫地拥抱了新阵地。一开始在空无一人的录音室,面对麦克风,他很不适应,因为看不到观众反应,没有互动。他就把隔着玻璃的录音员当作观众,他一抖包袱,录音员们乐了,那这个包袱就响了,如果他们没什么反应,那就得改进了。
随着电波,单田芳那沙哑浑厚而带有东北味儿的声音,通俗亲切又肆意敞亮的评书语言走进了千家万户,红遍了大江南北,陪伴了无数人的童年、青年与老年。一些曾留下刻板印象的人物,经由他的重塑,焕发光彩,在听众的脑海里栩栩如生。比如《白眉大侠》里的主人公徐良,“白眉大侠徐良,长得贼难看,面赛紫阳干,大片牙,黑牙根,还有点端肩膀。但是因为他个性十足、足智多谋而且功夫出众,大家喜欢他,盼望他一见面,就有出奇的功夫能制胜。”
1989年,单田芳花了十万块钱买了一辆小轿车,这是他当时的全部积蓄。他既不是冲动消费,也不是显摆阔气,他是在包装自己。十万块钱,一辆小轿车,这是他的广告投资。单田芳买车的消息不胫而走,圈内外嚷嚷“单田芳穷人乍富啊!他有钱烧得难受啊!”街谈巷议,全都成了单田芳的“活广告”。
单田芳成了全国的名人之后,单位给他涨工资、分房子,鞍山市政协常委、先进工作者等各种头衔和荣誉也都来了。但这个时候,单田芳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提前退休。“那时候很多同志都不理解,怎么不干了呢,正青云直上的时候啊,还有你这么好的吗?”单田芳看得更远,他后来回忆时分析说,“当时我看这个形势的发展,多少家电台请我录书,我没有时间,我是单位的人。另外那时候我给他们出版的《三侠剑》、《童林传》,没有一套书不超过百万册的。咱们也不是什么上乘的文学作品,但老百姓渴望读这种故事书。所以有的出版社就说,我们把你包下来,你会多少,我们就出多少。可都跟我们单位顶牛。我不可能甩开膀子不管单位了上这块儿干去,所以权衡利弊,我不能干了,我提前退休。”
1994年,60岁的单田芳办理完退休手续,来到北京闯荡。他与朋友成立了单田芳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上世纪八十年代,当大多数评书艺人们还在算计着电台录书的报酬时,单田芳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打造个人IP了。他还运用了超前的网络商业模式,录制了大量的评书免费提供给全国各地的广播电台和电视台,抢占了一步先机。全国四百多家电台,都在播放单田芳的评书,每天有超过一亿的听众。中间有一段公司经营困难,他自己还压了三十万在里面,但他还是坚持下来了。评书不赚钱,单田芳公司又和山东电视台合作拍摄34集的电视连续剧《白眉大侠》,火爆一时,但他也没赚到钱。十年后,他的公司才扭亏为 盈。
单田芳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有人说我现在新潮,不甘落后。顶多失败,赔点钱也无所谓,试验试验,但是估计错不了,开辟一条新路子。光是一个人在那儿说评书,又累,也适应不了要求。我喜欢传统的东西,因为传统的东西费脑筋少一点,现在一年比一年岁数大了,新东西,备课太费劲,所以侧重于传统的。但是我喜欢录新的吗?喜欢,只要豁出自己就没有问 题。”
跌跌撞撞,起起伏伏,他永远向前,永远比别人看得远走得快。近年来他又与喜马拉雅等网络电台合作,不断地推出新作品,第一时间登顶了新的评书阵地。单田芳和侯跃文(@视觉中国)“亲们,多日不见,十分想念”
单田芳乐于与时代接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透露自己喜欢迈克尔·杰克逊,“一看他的MTV就激情澎湃”,罗大佑的歌他也很喜欢,“他的歌词写得好,很白话很有味道,我没事儿喜欢哼哼”。
单田芳2006年开了博客,2010年又开了微博,拥有一百多万粉丝。他乐于和书迷们在线互动,对他们提出的问题,也常常有问必答。曾有不少书迷问他,为何不把金庸作品编成评书,单田芳在微博上回答:“其实我跟大家一样喜欢金大侠作品;爱看金庸系列电视剧。我们这行讲的是‘再创作’,而金的作品近乎完美,‘风雨不透’,没有空间发挥。老版的《射雕》、《天龙八部》、《雪山飞狐》,还有古龙的《陆小凤》我都喜欢!”
2008年,相声名家马志明和当红老生王珮瑜联袂合作的京戏《乌盆记》在北京首演,特邀单田芳演说一段评书作为戏前铺陈。这样的场合,有人望而却步,有人折戟沉沙,而对于单田芳,舍我其谁?他一改电台播音时铺平垫稳娓娓道来的风格,而是单刀直入干净利落,在山呼海啸的掌声中完成了演出。单田芳太明白了,观众是冲着京戏来的,他是绿叶衬红花。
2004年雅典奥运会时,70岁的单田芳还特意开了新节目《书评雅典》。单田芳最初是说传统评书的,但后来他创作了许多新评书。比如《乱世枭雄》讲的是东北王张作霖和其子少帅张学良的传奇故事,是他根据大量的历史材料和广为流传的民间传说创作而成的。他是录书最多的评书表演艺术 家。
但单田芳也因此受人诟病,被人戏称为“评书流水生产线”,有着情节雷同、人物脸谱化等缺点。曾有人评价当今评书四大家:袁阔成帅,刘兰芳卖,单田芳怪,田连元坏。“单田芳老师,塑造各类怪人物很好。按雁翅,推绷簧,腱子肉翻着,太阳穴鼓着,脚后跟踢屁股蛋——这种很市井的口风,也就是单老师说着最对劲……播多了,难免就会重复了。《白眉大侠》这种无限叠加拖戏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热闹,好玩,但是碎。所以单老师好东西很多,但真要拿一本代表作出来压住袁老师的三国,就有些愣神儿了。”专栏作家张佳玮评论说。
评书老艺人推崇“一辈子说好一部书”,但在这个娱乐异常丰富的时代,恐怕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再好的故事也经不起重复。单田芳早就看透了,必须顺应时代,才能不被淘 汰。
9月6日,单田芳发微博说:“亲们,多日不见,十分想念。线上评书公开课开讲了……”五天后,他与这个世界告别。有网友在这条微博下评论:“单老,从此不见,万分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