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本智实推门进来时,微笑着,专注而认真地跟每个人对视打招呼。深蓝色西服,黑色长裤,她一身素色装扮显得更加高且挺拔。一双纤长的手指让人下意识觉得,这是很适合弹钢琴的手。
我们面对面坐下来,中间隔了一张长桌。哪怕很近的距离,也很难从她精致的脸部轮廓里看出年纪。她说话时喜欢用手势,聊天时右手无意识地涂鸦着漫画,兴起时站起来比画着为什么不能穿着裙子指挥,年轻开朗的状态自然流露。
刚从排练场下来的她,头发潮湿微卷。这一次要指挥中国国家交响乐团与合唱团将近200人的阵容,对她的体力和精力都是巨大消耗。
两年前,她第一次来北京,音乐会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粉丝,不少乐迷还专程飞去日本听她的音乐会。这一次,一些粉丝提前打听到她的行程,特地到排练场来观摩。6月23日的国家大剧院音乐厅,她一出场,演奏还未开始,粉丝的尖叫和掌声就淹没了舞台。
“我已经指挥了20多年,但上台前,还是会有很多纠结。”尽管已在世界舞台活跃多年,西本智实坦言,她的个性其实并不适合做指挥。她仍记得第一次登台指挥时的紧张,那是一出为年轻歌手而排演的莫扎特歌剧《女人心》。20岁的她所要面对的,不过是六位歌唱家、一台钢琴伴奏,以及并不多的观众。
28年过去,她从那个小小的舞台,一点点开启通往世界的门,但当初那种紧张感在每次登台时仍会时不时袭来。
“背后是几千位观众的目光,面前又是庞大的交响乐团。这种被包裹在中间的感觉,一直都不太习惯。”西本智实说,被上千人瞩目和期待时产生的紧张,从来都是她要跨越的心理活动。“指挥家站在舞台中央,就好像赤身裸体站在人们面前。我还在努力克服身体的不适应,用意志来控制身体”。
但从没人觉察出这一点。当她站在庞大的交响乐团前,台上只是一个飒爽、冷静而锐利的指挥家,她的目光笃定地扫过乐团,手势抬起,威严的力量感瞬间带起庄严气氛。她的每一个手部动作和眼神,都能让乐团的音色呈现丰富变化。在宏大激烈的乐章里,她的爆发力也毫不逊色于男性指挥家。与她合作过两次的中国国家交响乐团成员称赞她的指挥“典范、有韵律”,“富有古典气息”。
在她身上,你能看到最柔美的女性面孔,也能看到她站在指挥台上统领千军的王者风度。这种差异化,恰是西本智实的迷人之处。
生活在歌剧的世界里
在西本智实成长的年代,一个日本女性要怎么努力才能当上指挥家,是无人能想象的问题。不仅是针对女性,指挥家这个职业在全世界范围都是高山仰止的稀缺席位。
当我问她,是不是从小就具备“听不同指挥家的唱片就能分辨出不同”的天赋,她想了想,并不认为这算作特殊,“小孩对音乐和色彩都很敏感。为什么相同的谱子,出来的色彩感不一样,这很神奇。”她只是想弄明白,指挥家与音乐最终的“结果”之间,藏着什么秘密。
1970年,西本智实出生在大阪,学声乐的母亲很早就开启她的音乐教育,又带她学古典芭蕾,从3岁持续到15岁。
考上大阪音乐学院作曲系时,她只想学会一件事,“怎么通过音符的变化,让一支曲子出现各种变化,最后形成一个作品”。音乐在她眼里“就像一幢看不见的建筑”,只有以建筑师身份进入,用图纸画清楚每个细节,才能明白一件杰作如何诞生。
她每天跑到学校剧场看歌剧排演,帮忙打杂、誊写总谱,甚至做起灯光师。偶尔碰上助理指挥迟到或生病,她抓住机会,赶紧上台接替。
她形容想当指挥的那个信念,“像细胞分裂一样滋长”。26岁时,她考上圣彼得堡音乐学院时,已经很坚定自己的指挥之路。上图:指挥家西本智实(盐泽秀树 摄)
下图:西本智实6月23日在国家大剧院的演出现场(中国国家交响乐团 供图)留学俄罗斯,而不是去古典音乐的大本营欧洲,只因偏爱俄罗斯演奏家。她数着那些如雷贯耳的大名,大提琴家罗斯托罗波维奇、小提琴家大卫·奥伊斯特拉赫、钢琴家鲁宾斯坦和霍洛维茨。她很想看看,是什么土地滋养了这批伟大的音乐家。
1996年,26岁的西本智实带着一箱厚实冬衣和一万美元现金,从大阪辗转飞往俄罗斯最北端的圣彼得堡。
当年的日本处于泡沫经济崩溃阶段,俄罗斯也处于经济衰退的动荡混乱期。当时俄罗斯物价飙升,餐厅一杯红茶要卖到10美元,她完全消费不起。
学费3600美元,住宿3000美元,剩下3400美元应付所有吃穿学习。西本智实拿着笔,凭着回忆,在纸上写下当年的每一笔开销。
她精确而苛刻地计算吃穿用度。“一周只能花16美元。通常就买一根很大的蔬菜,每天切一点,分成一周来吃。”一万美元很快在一年内就花光,不得不回到日本,接些助理指挥的零活儿,赚够了钱,再回来。
严寒气候,经济拮据,高强度学习,身处异乡的孤单,乃至恐飞症,都是西本智实要面对的困难。“有一段时间几乎快迷失了。”她曾坦言,那是一段苦不堪言的日子,“还好我完成了,没有倒下。”
现在再回想留学生涯,她脑海里浮现更多的,是俄罗斯安静飘落的大雪,喝多了倒在街头的醉汉,以及街头数不清的古迹。圣彼得堡街头遗留很多百年建筑,她每天流连在美术馆、歌剧院和博物馆,想象着“托尔斯泰和柴可夫斯基也走过同样的街道,也坐过这张长椅”。
“圣彼得堡是这些音乐家生活过的地方,街上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在这样强烈的氛围里,音乐的感受是非常好的。我指挥过的一部歌剧,就是发生在圣彼得堡的故事。当我指挥完,推开歌剧院大门,外面漫天大雪,眼前是古老的城市,场景几乎跟舞台一样。”
她觉得最幸福的是,生活在俄罗斯,“好像就生活在歌剧的世界里”。
适合指挥的人
能成为指挥家,要靠着怎样的天赋?西本智实说不出,但她记得老师穆辛(Ilya Moussin)对她的评价:“肢体语言和肢体表达能力很强。”
“我在女性中算是身材比较壮的,肢体动作幅度可以很大,很剧烈。”刚去俄罗斯语言不通时,她光靠肢体语言就能跟人沟通。12年芭蕾舞的训练,或许有着最直接的影响。用作曲的大脑去控制一个善于表达的肢体,是她认为自己所拥有的优势。
她庆幸能遇到穆辛这样“活字典”一般的音乐家,“1999年他去世时95岁,等于整个人生从沙皇俄国时代开始到苏联解体,跨越了三个变革的时代。俄罗斯很多著名指挥家都出自他门下”。
但仅有优势,又是远远不够的。毕业后在俄罗斯寻找工作,对指挥家尤其艰难。2000年后的俄罗斯仍然处于社会变动期,虽然经济开始复苏,但“外国人想要找工作非常困难”。西本智实当时已经算是俄罗斯颇有名气的年轻指挥家,有时好不容易准备好了一场演出,临时又取消了,没有任何原因。
2004年,累积了足够经验的西本智实,终于担任柴可夫斯基基金俄罗斯交响乐团艺术总监与首席指挥。她带着乐团赴日本7个城市巡演,自此才真正被日本人熟知。2004年,当日本《新闻周刊》把她评选为“最受尊敬的100位日本人”时,她的事业又拓展到了欧洲。
28年过去,西本智实作为指挥家的职业履历已经足够耀眼。她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指挥过包括英国皇家爱乐乐团、俄罗斯国家交响乐团在内的著名乐团,参与过许多国际古典音乐节,受邀前往30多个国家指挥。
但对很少听古典音乐的人来说,认识西本智实,是通过一部2006年的热播日剧《交响情人梦》。这部日剧的主角千秋真一,人物设定与西本智实高度吻合:同样出身音乐世家、从小就有指挥家梦想、严谨自律、恐惧飞行。当日剧迷知道千秋真一的原型是一位爱穿燕尾服、具有非凡气质的指挥家,并且真实地统领着男性主导的古典音乐世界时,现实带来的震撼无疑远超电视剧的魅力。
“指挥这个工作,以前基本上只有男性才能从事。现在不光是指挥家,演奏家里的女性也越来越多。无论在哪个行业,女性从业者都在增加。”西本智实坦言,女性指挥家面临的压力,多少比男性要大,“如果因为你的失误,造成了音乐会缺憾,可能会有人在背后怪罪,‘就因为你是女性’。但我认为,并不需要为女性声援或是倡议,随着时代的发展,女性一定会融入到各个领域。期待一个自然的发展,这才是最好的。”
西本智实所处的社会环境,让她从小接触很多“女性应该专注于家庭”“生了孩子就不该再工作”的观念。虽然女性的社会地位在逐步提高,但在男性占绝大多数的指挥界,她每年飞往世界各地演出,永远以定制的黑色装束出现。
中国乐迷描述喜欢西本智实的过程,是“始于颜值,忠于才华”。最初迷上她外貌与气质的人,都爱上了古典乐。
西本智实当然想吸引更多年轻人。2012年,她在日本创立辉煌艺术(Illuminart)交响乐团,把自己对交响乐、芭蕾、歌剧的兴趣投注在这个全新的乐团上。身为艺术总监,她开启的是一场“寻找看不见的宝藏”之旅,乐团不受国籍、国界或是艺术边界的限制。
“与摇滚乐、流行音乐的跨界,是我本人的想法。”西本智实与老牌歌手玉置浩二、摇滚吉他手高见沢俊彦合作,也经常在电视和广告上露面。她不怕打破古典的门槛和界限。2013年,乐团受邀参加梵蒂冈国际音乐节,西本智实成为第一位在梵蒂冈登台的亚洲指挥家。
当乐团影响力逐渐做大,京都四条南座、大阪松竹座这些日本古老的歌舞伎剧场都来找上门来,双方一拍即合。
她携歌手、乐团与京都祗园的艺伎、舞伎合作,创作出全新的歌剧《蝴蝶夫人》,将拥有千年历史的日本歌舞伎剧场融入歌剧中。这些年,乐团完成了很多与日本传统文化的合作,比如在京都名刹泉涌寺内设立舞台,又在世界遗产地高野山金刚峰寺上演音乐会。
长年累月在世界各地奔波演出,对飞行的恐惧心理已经克服。但日复一日剧烈的指挥动作,却让身体承受不断累积的伤痛。西本智实说,她曾经在指挥完一场音乐会后流鼻血,颈椎也痛得难以直立,只因指挥动作太过激烈。“指挥非常耗费体力。现在我的肩部和身体的各个地方,仍会有一些不适。”她接受专门的体能训练,只为让体能应对未来漫长的指挥生涯。
她把全部时间奉献给音乐,几乎没有时间休息。她时常会搜集一堆旅行资料放在家里,闲时翻看,满足对旅行的想象。我问她,是不是很喜欢聆听手机里存的蝉鸣声,她顿时放松下来,向我模仿茅蝉鸣叫和小溪流水的声音,“是夏末秋初时候的蝉鸣,很小声,断断续续的,还有小河流水声交织在一起”。每天晚上,她把手机放在耳旁,打开蝉鸣声,想象自己躺在树林里,旁边是缭绕着雾气的一池温泉。“在大自然声音中放松入睡,这是我纾解压力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