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记得他向我讲了下面一句话:“人可不能把手插在自己口袋里,四处闲逛过日子呀。”我怀着十分明显的轻率态度回答说,那么也许人能把手伸进别人的衣袋里过日子吧。 一听这话,他马上开始围绕着道德进化论争辩起来,因此我想我的话含有一定的真理。不过,我现在回想起这件事,又使我联想起另外一次事件—如果可以称之为事件的话—这事刚刚发生在几天以前。
我有生以来只扒过一次口袋,当时(也许是由于有点心不在焉)我扒了自己的衣袋。我的动作确有一定的理由可作如此的描写。因为把东西掏出衣袋来,我至少是怀着窃贼的紧张、战栗的情绪的;至于在里面会发现什么东西,我则全然不知,而且还感到好奇呢。
说我是个爱整洁的人,那也许是一种夸张的赞许。可是我总能对自己拥有的物品做出相当满意的解释。只要那些物品没放在我衣袋里,我总能说出它们的位置何在,以及我把它们如何处理了。但是任何东西一旦落入我的衣袋这些未知深渊里,我就会悲哀地向它们挥手告别,正像维吉尔向死者挥手告别一样。
我想我放进衣袋里的那些东西仍旧在那里;这同样的假设也可运用于我投入大海里的东西。不过我对储存在这两种无底深渊中的财宝都怀着同样一种恭敬的一无所知。老话讲,到世界末日那天,大海会把死者交出来;我想在同样的情况下,长串长串的特殊物品也会从我衣袋里跑出来。可是我已经忘记它们每一件是什么,而且其中所发现的任何东西(钱除外)也不会令我感到丝毫诧异。
至少迄今为止,我那一无所知的状态依旧如此。这里我只想简略地回忆一下那次特别的、不寻常的、至今没有先例的情况,当时我把衣袋里的东西倒出来,情感是冷静的,而头脑是健全的。这是在一次长途旅行中,我被关在三等车厢里。当时临近傍晚,但也可能是任何时候,因为天空中的光线仿佛都被一大片毫无颜色的雨水用一枝湿淋淋的大笔抹掉了似的。
我没有书,也没有报,甚至连用来写宗教史诗的铅笔和碎纸也没有。车厢里的板壁上没有广告,否则我就可以投身去研究广告,因为任何一行印刷文字都足以引发出心灵独创性的无限复杂情况。在发现自己对面写着“阳光肥皂”这些词的时候,我便可以详尽无遗地想到太阳崇拜、太阳神阿波罗、夏日诗歌等方面的事,然后又继续浮想联翩。
可是任何地方都没有印刷文字或图片;车厢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单调的木头,车厢外则是单调的雨水。我只好注视着板壁和座位的接头处,并开始苦思冥想“木头”这个令人着迷的题目。我刚刚开始意识到也许为什么基督是木匠,而不是砌砖匠,或面包师,或任何其他人的缘故的时候,我突然坐直了身子,记起了我的衣袋。我身边正携带着一个未知的宝藏!
这就像是大英博物馆的全部古董都挂在了我的身上。我一件件把这些东西掏出来。我碰见的第一件东西就是一堆整齐和零乱的电车票,数量之多足够供一次撒纸片游戏之用。它们阵雨般纷纷撒落下来,宛如狂欢节上抛出的五彩纸屑。当然,它们首先触动了我的爱国热情,使我热泪盈眶;同时也为我提供了我所需要的那种印刷材料,因为我发现电车票背面印有讲述某种药丸的简短、却令人吃惊的科学小论文。由于我当时没有任何读物可看,这些车票便可当作一种小型的精选图书了。假如这趟火车旅程竟会继续延长几个月(看来当时有此可能),我就可以想象自己正投身于这种药丸引起争论的部分,按照它提供的数据从正反两方面做出回答和反驳。
不过,最令我感动的毕竟是电车票的象征意义。因为正如圣乔治十字意味着英国的爱国主义那么肯定一样,这些纸片也意味着全市镇的爱国主义。这种爱国主义在当前也许正是英国的最大希望所在呢。
然后掏出来的东西是一把小折刀。小折刀,不用说,需要一本充满道德沉思的厚书来对它本身加以全面论述。刀子代表最重要的、有实际功能的基础之一,我们所有的文明都是躺在这些基础之上的,宛如躺在低矮厚实的枕头上一样。金属这个包括称为铁和称为钢的东西的奥秘,促使我眼花缭乱地进入了一种梦境。我看见在幽暗潮湿的森林深处,人类在所有普通石头里首先发现了一种奇异的石头。我看见一场不明不白的激烈战斗,战斗中有个奋不顾身的战士手持新式武器,把石斧击破,把石刀打得稀烂。我听见大地上所有的榔头敲击着所有的铁砧。我看见封建主的一切刀剑,工业竞争中的一切财富。因为刀不过是短小的剑;而小折刀则是秘密的剑。我把刀打开,注视着那光灿灿的可怕的舌头,即我们所说的刀刃:我想它也许就是人类最古老的需要的象征。转瞬之间,我明白我错了;因为我从衣袋里掏出来的下一个东西是一匣火柴。于是我看见火,它甚至比钢还要坚强,它是古老的、厉害的女性,是我们大家都喜爱,却不敢去接触的东西。
我其次发现的东西是一段粉笔;我在它身上看见世界上的一切艺术和一切壁画。再其次是一枚价值不大的硬币,我在上面不仅看见我国元首的头像和铭文,而且还看见有史以来所有的政府和秩序。可是我没有篇幅,把陆续倒出来的那一长串辉煌的、具有诗的象征意义的玩意儿一一列举。我不可能把衣袋里所有的东西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在衣袋里找不到的一件东西。我找不到的,正是那班车的火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