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励:专职田野考古,业余从事杂文写作,既为个人抒情遣怀,也为考古工作者与大众之间的情感、趣味和思想的连接浙南山区的丽水,即明清时期的处州府。
处州府城墙,共有六座城门。每逢立春日,官员由东南门出郊迎春,以劝农耕。东南门遂称“行春门”。
城门保存不佳,仅留残痕。但城内的道路,依旧完好,城门的位置仍然是道路通往城外的豁口。这条东西向的街道,有个不俗的名字——大猷街。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为激励民气,国民政府在浙江建造了很多“戚继光抗倭纪念碑”或纪念亭,吾乡玉环岛至今还有戚继光纪念碑,倒不是说他当真来过玉环打过胜仗,主要是借此增强民族自信,在心理上压倒日本鬼子。丽水城的几条主要街道,也以明嘉靖年间的抗倭英雄命名——继光街、卢镗街、(俞)大猷街。
大猷街上,有座关帝庙;庙前有口古井,名叫“观前井”;关帝庙的前身是天庆观,故名。古代州郡城市,最重要的道观,一律称天庆观,这是北宋大中祥符二年(1009)宋真宗在各地推行“神道设教”的结果。
天庆观附近,有应星楼。古人认为,丽水的地理分野,对应处士星,遂以“处士名州”,故称“处州”。据说,城市上空的处士星,正对着大猷街的某个位置。宋代在此建起应星楼,奉祀“分野”之神。应星楼无疑是城市具有象征性的地理坐标。可惜,自晚清以来,应星楼也已废弃。
2014年,大猷街地块涉及大规模的房产开发,我奉命前往发掘应星楼遗址。建筑基址不大,大概是类似于文昌阁的小型建筑。而前些年新建的应星楼,已搬离原址,高大巍峨。
2010年前后的大猷街,还有一片老街区,保持着民国时期的风貌。旧城改造在即,居民多已搬迁。破破烂烂的街区,让我对传统城市有了一些思考。
我是乡下人,儿时想象城市,总以为城里处处热闹,密密麻麻,全是高楼。城里人固然也有贫富之别,但房子总该比乡下的阔气很多吧。我这样想,是因为阅历太少。
我们对古代城市的想象,也是如此。博物馆里陈列的城市模型,无论南宋临安城,还是明清金华、嘉兴城,一律张灯结彩,商铺民居,深宅大院,鳞次栉比,把城内塞满。城市复原无需证据,只要热闹、繁华就好。我们这样做,是因为谁都不曾亲见古代城市。
而我所见的行春门,不是这样。直至21世纪初,城市东南仍以空地居多,建筑密度很小,到处是菜地。
大猷街的老屋,多数为土坯墙,与偏僻山野的民居无殊;或为板壁,甚至是“篱墙”,竹篱笆上涂抹一层泥巴作墙,完全不隔音。人居的建筑,是瓦屋,而猪圈等临时性建筑,竟有茅屋。这就跟我想象的城市图景很不一样,显然,更早的明清时期,土坯房、茅草屋,在城市里想必占有更大的比例。
这段阅历,激活了我的生活感悟力,完善了我的知识结构。2014年,新建中的丽水市博物馆,复原城市模型,邀请我参与其事。我们先把城市复原到具体的历史年代,然后,依次复原城市的山川形势、城墙、水陆道路肌理、公共建筑、商铺民居等。但是准确还原历史风貌的关键,不只是这些,更在于合理控制城内建筑用地和空地、瓦屋与茅屋的比例。
我的工作未能做到完美,但其灵感就来自于大猷街的生活经历。我认为,这种复原思路,适用于浙江多数的传统城市。
后来,行春门重建、博物馆、大猷街地块房地产项目相继竣工。我到丽水工作的机会,越来越少。
有一次,朋友邀请我参观新建不久的行春门。我欣然前往,对出租车司机说,“走,大猷街”。结果,司机把我带到了城市的另一个地方。
原来,房产开盘后,大猷街随同那些老房子,一并消失。大家认为“大猷街”的地名不错,寓意挺好,不用挺可惜的,就用来命名城市里一条新辟的马路。至于老大猷街,已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