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 伊坂幸太郎
译者:代珂
南海出版公司,2016年版
青柳的逃亡之路,不时穿插的关于美好青春记忆的闪回,才是这本书最耀眼的“金色”所在。“在悲观的舞台上努力活下去的故事。”
不久前完结的《西部世界》(Westworld)第二季,结尾有这么一处震撼人心的情节:
觉醒的AI接待员们为了逃脱人类的杀戮,翻山越岭,寻找可以容纳自己的“希望之土”。他们走到山谷的尽头时,世界裂开了一条缝隙,眼前的世界像礼物包装纸一样被撕开,显露出一个耀目的金色世界——不信任人类的园区创始人福特(Dr. Robert Ford)为AI们打造的安乐乡。跨步“进入”,AI们的躯体便跌落山崖,而“灵魂”在其中得以永生。
这个虚拟空间的呈现,像骤雨后突然当头洒下的阳光,让人猝不及防,我一瞬间找回读罢《金色梦乡》时的感受。
有多不幸就有多幸运
《金色梦乡》讲述了一个都市青年逃亡的故事:新任日本首相在仙台街头巡游时被刺身亡,凶器是一架搭载炸弹的遥控飞机。曾因救过女明星而红极一时的快递员青柳雅春被警方认定为凶手,关于他的犯罪嫌疑的证词、录像不断,陷入绝境的青柳被迫逃亡。
看起来,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阴谋。善良木讷的年轻人,在大城市中独自打拼,不幸遭遇突如其来的陷害,重重设计的背后是超乎想象的巨大权力,百口莫辩,孤立无援。
写完开篇,作者伊坂幸太郎应该露出了福特老师一般的神秘笑容:别担心,希望在后头!
虽然披着推理的外衣,《金色梦乡》几乎不愿在推理过程上过多浪费笔墨。小说开篇没多久就交代了主人公并非凶手,对于案情阴谋论的描述也不是重点。青柳的逃亡之路,停不下来的脚步,一路上与各色人等的交集,不时穿插的关于美好青春记忆的闪回,才是这本书最耀眼的“金色”所在。
逃亡路上,青柳曾两次被下药昏睡过去。第一次是老朋友森田森吾,因背负巨债身不由己,被迫把青柳引到刺杀发生的现场附近,在给青柳的矿泉水里投了安眠药,但最后时刻仍掩护青柳逃跑了。第二次是连环杀人犯三浦,路见不平帮助青柳从警察的追捕中脱身后,在他的住所给泡面下了药,为的是希望青柳能好好休息,养足精力继续奔跑。
如此“治愈”的下药桥段,恐怕不会在其他任何一部推理小说中出现。
《金色梦乡》的原型是肯尼迪遇刺事件,源于现实,最终呈现出来的却是一则童话。伊坂幸太郎用不厌其烦的细节铺陈,不同人物视角的叙述,构筑起故事的可信度。而这些钩织紧密的文字针脚,同时是脆弱的,失却某个细节便容易脱线,让人出戏。正是因此,由堺雅人主演的同名改编电影放弃了一些过于戏剧化的剧情设置,但怎么看仍不像是一个现实中可能发生的故事。如果改编成动画,隔了一层“次元屏障”后,应该会不那么“违和”。
《金色梦乡》在中国拥趸甚多。一定程度上来说,青柳面对的困境实际上是都市青年们焦虑的集中放大。走出学生时代无忧无虑的生活,一头扎进社会,感情、工作、人际关系,与家乡的藕断丝连,一个个问题都是随时能引爆的炸弹,每个人战战兢兢地沿着预先设计好的轨迹,小心地迈着每一步。一个世纪前,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Georg Simmel)就对大城市人格的心理特征做出过论述——过分理智、精于计算、傲慢、矜持,这些特征是一种保护色,也让每个都市人成为了隔绝体。
无力改变的事情充斥着日常,面对微弱的希望和巨大的不确定,他们在懦弱与勇敢、犹疑与坚定间来回摇摆。而《金色梦乡》如一团光晕,努力给忙碌一天后的疲惫身影披上一层暖色。伊坂幸太郎用一个同僚眼中的失败者,“最不想变成的人”的绝地求生告诉读者,就算所有的炸弹都被引爆,现实绝望到无以复加,醒来时仍可以带着微笑。
“就算狼狈不堪也好,跑远些,活下去。人活着比什么都好。”好友森田森吾对青柳雅春说。“虽然艰难,但明天也要努力”,这种论调尽管“鸡汤”,却很好用。
电影《金色梦乡》剧照那些爱情小事
《金色梦乡》里的爱情也妙笔颇多。
青柳的前女友樋口晴子在与闺蜜的一段对话中,讲述了选择伴侣的“黑桃10困境”。“黑桃10”是一张不大不小的牌面,把男女朋友比作“黑桃10”可谓是择偶的尴尬处境,“总让人觉得或许可以拿到更好的牌”。“如果手里拿的是A或者是4,那就好办多了。”闺蜜适时地补充道。
而樋口与青柳的感情分合,也是常会在都市男女们身上上演的那种。大学时交往,工作之后每天相处,原地踏步的生活容易让人“习惯过了头”,如果有一方不愿忍受平淡,又没有动力打破倦怠,只好以提出分手作结。相对于女友,青柳永远是后知后觉的另一方。
“你呀,可不能安于现状。”一款无聊游戏里的丑丑小鱼的一句话,点醒了樋口晴子,她想要的是“非常好”的爱情,而不仅仅是“好”,于是她决心摆脱停滞不前的现状和琐碎的日常。伊坂幸太郎两人摊牌的直接导火索,是某天青柳小心翼翼地把一块巧克力掰成两半,仔细地比较了大小后,把稍大的那一半给了樋口。接着,樋口无奈地笑了笑,随意地把手里的巧克力再次掰成两半,递回给青柳。“就是这种感觉。我觉得这种随意的感觉很好。那些小事都无所谓,也不必太在意。”樋口说。
小说中另外一个元素是披头士乐队(The Beatles)。同村上春树、东野圭吾、岛田庄司等一众当代日本作家一样,伊坂幸太郎也是一位披头士迷,迷到连书中主办案件的警官都长得酷似保罗·麦卡特尼。
伊坂对披头士的热爱从书名开始,贯穿到故事结尾。《金色梦乡》是披头士录制的最后一张专辑《艾比路》(Abbey Road)里的一首歌——《Golden Slumbers》。当时的披头士已经四分五裂,专辑大部分曲子都是乐队成员单独录音,最后由保罗·麦卡特尼剪辑到一起制作成组曲。《金色梦乡》由保罗演唱,第一句歌词是“曾经有一条通往故乡的道路”。这首歌成了青柳和同伴每次回忆青春的背景音乐,在快餐店消磨时光,在草丛中的废弃车里放肆,是他们心中最值得回去的“故乡”。
在小说的后半部分,这首歌从怀旧的伤感小调,变为鼓励青柳前行的进行曲。保罗·麦卡特尼试图让分裂的团员重新聚到一起,寻回过去的美好时光,这同时也是青柳逃亡途中不多的可以抓住的念想——“重回当初的模样,拯救当初的那些伙伴”。
看罢此书,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当再次听到披头士高声吟唱的“摇篮曲”,看到书封面那深沉郁结的蓝色天空下的金色霞光,应该都会得到些许抚慰。
伊坂幸太郎在中文版序言里写道:“我习惯以悲观的角度看待事情,对于描写一个美好圆满的结局有些许抵触心理。但同时,我也并不想写让读者心情沉重灰暗的东西。于是,我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决定去写‘在悲观的舞台上努力活下去的故事’。”
在悲观的舞台上努力活下去,这种温暖一直是他作品的主基调:《死神的精确度》里死神千叶败给了看透命运无常的老婆婆,《一首小夜曲》中齐藤先生总能贴合客人的心情播放歌曲,《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里的琴美充满天真和正义感,《奥杜邦的祈祷》中能预见未来的稻草人优午温柔又理性……
《奥杜邦的祈祷》是伊坂幸太郎的成名作,使他斩获新潮推理俱乐部奖并跻身文坛。“你知道对人类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吗?”“接触音乐?”从这句被书迷们津津乐道的对话中,可以一窥伊坂文字的“透明感”。
有人称他是“背负日本文学未来命运的人”。尽管经常不被认为是一名真正的推理作家,他自己始终坚持这一标签。少年时读到岛田庄司的作品,让他开始想成为一个推理小说家,沿着岛田“新本格派”的路子写,他却写出了独一无二的风格。
有趣的是,岛田庄司也写过一部围绕披头士歌曲《缀满钻石天空下的露西》(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的小说《螺丝人》,讲述了一个幻想中的“橘子共和国”。在善于描绘残酷又纯真的童话这一点上,可以说伊坂与偶像殊途同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