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无头作祟之物
作者:[日] 三津田信三
译者:詹慕如
皇冠文化,2009年版
在日本人的生死观中,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和消散,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延续着原始神道教“万物皆可为神”的观念,日本至今仍重视祭祀礼仪,人们自出生就要开始到神社中祭祀诸神,祈愿平安。在很多偏远闭塞的村庄中,更是祭祀着各式各样的神祇,动物之神、植物之神,自然界中山川、河流、森林、气象之神,以及在历史和传说中因各种原因死去的人们幻化而成的“神”。
然而这种类型的神却因为生前的冤屈不平或者怨恨执念而同时具有两种形态:守护和作祟(降灾)。这与日本生死观中的另一个观念有着很大联系:人死后便可以洗刷一切罪恶,所以不分善恶,皆可为神。日本本土的文化思想中一直追求一种“物哀”的消极之美,认为生命泯灭的刹那和之后永恒的沉寂,是最具美感的事物。这种极端的审美追求也奠定了日本人对于宗教中“神性”的定义,在他们眼中,只要在某一方面做到极致之人,不论善恶、对错、美丑,在其死后都可视为神。
从这个角度上,《如无头作祟之物》这个乍看来并不是很好弄懂的书名就容易理解多了。“头”(首)在这里是一个贯穿全书的核心线索和意象:媛首村的媛首山中祭祀着被称为“淡首大人”的神,相传是几百年前有两个在此遭砍头而横死的女性积怨而成,守护着村庄同时又不断作祟。村中还流传一种善于附体作恶的无头妖怪,这妖怪就名叫“首无”。
在这里,“淡首大人”既是恶灵,同时也是这个古老村庄所信奉和祭祀的神祇。两个惨死的女性在她们生前都称不上是一般意义的“好人”,一个是行事恣意妄为的女贵族,在逃亡中被错杀而死;另一个是大地主秘守家族某任族长的续弦,因与下人私奔而被砍头。人们恐惧着她们化身的“淡首大人”,却又寄托于它的庇佑。
三津田信三构建了一个战后日本深山中的村庄作为这部集合了推理和恐怖元素的小说的舞台,以乡野中的怪谈和发生在山村的恐怖事件作为故事的线索和推动,用民俗学的视角,为日本独特的生死观做了注脚。
小说的开头,作者以一个6岁孩子的口吻,带我们经历了一场诡谲的深山冒险:在一个月亮完全隐去的中秋之夜,秘守家将要在媛首山举行十年一度的“十三夜参礼”,为满13岁的家族继承人长寿郎和他的龙凤胎妹妹妃女子可以平安长大成人而祭拜祈祷。6岁的斧高是长寿郎的贴身仆从,对这位友好而亲切的少爷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当他听到村中传说这个参礼仪式常常会因恶灵作祟而发生灾祸时,便暗下决心,要在仪式进行中偷偷保护少爷。一路在不详的气息中尾随窥视的斧高,亲眼目睹了妃女子凭空失踪又被砍下头颅抛尸水井的离奇死亡。一个诅咒与救赎的故事在这个深山幽谷的古老家族中展开。
第一次读这部小说是在约莫10年前的一个闷热的夏日深夜,半躺在床上本想读上几页就入睡,终于合上书页的那一刻,天却几近大亮。后来看到三津田信三在接受采访时不无打趣又颇为认真地说:“我希望能让读者在阅读时,有被推进黑暗深渊里的感受,决不能让读者看完后还神清气爽,觉得相当开心。”虽然感到有点儿气人,但也必须要承认:他做到了。
“无头凶案”是一种常见于推理小说中的手法,失去了“头”这个可以辨别面目的直观条件,无头尸便可以成为隐藏和混淆死者身份的有效手段。在叙事结构上,三津田采取了“书中书”的嵌套方式,假以凶案发生期间的媛首村巡警高屋敷元之妻高屋敷妙子为作者,再用高屋敷元及仆人斧高的视角交替讲故事,客观、主观和幕间旁白等多重叙事丰富了叙事逻辑,也为重要的“置换”情节撒下了许多看似细微却重要的伏笔。
最为人称道的则是三津田在结尾处的解密,连续几十页的多重连续逆转,使人有种坐过山车的晕眩与震撼之感——男女性别的置换、死者与死者的置换、凶手与死者的置换、作者与侦探的置换……在不断颠覆与倾塌中谜底最终揭开,你会发现凶手确实是最不可能又最恰当的那个人。但凶手完全失去了重要性,因为在最后一页,三津田又留下了一个令人寒意浸透全身的谜题。
《如无头作祟之物》在出版当年就横扫日本各大推理排行榜,被读者称为“神作”。关于创作方式,三津田信三在采访中说,自己没办法像大多数的本格推理小说那样,先是仔细安排好故事发展脉络,接着才照本宣科地动笔写作。“其中最好玩的部分,就是连我自己在写作的过程中,也完全不晓得故事会以怎样的方式来收尾。要是连作者都不知道接下来的故事发展,那么读者在阅读时,肯定也会拥有更多难以预料的乐趣。”
事实上,三津田信三正式开始推理小说创作也不过是2000年之后的事,在此之前他一直从事编辑工作,曾在日本《国家地理》杂志任职副总编。编辑的工作习惯让他把制作杂志专题的丰富经验代入到创作中。在小说里,三津田经常借用人物之口,梳理“战后日本侦探小说界”的面貌,或者作“无头尸的十一种可能性”这样的分析。在感性的渲染中却不乏理性的总结,这些也正是三津田与日本其他推理作家的不同之处。
“恐怖小说是不需要遵循条理的,所以许多奇怪的谜团,到了最后不是必须向读者解释清楚。至于推理小说的部分,就一定得解开所有谜团,其中有一定的逻辑性需要遵守。对我来说,这两者就像油与水一样,是很难融合的。”三津田说。带有恐怖元素的推理小说不被视为正统的本格派推理,常被看作“诡计不足、渲染有余”。虽然嘴里说着“很困难”,却努力寻找到恐怖与推理之间微妙的“水油平衡”,是三津田一直在尝试的方向。
三津田以民俗作家“刀城言耶”作为主要人物的小说已经出版成系列,除了《如无头作祟之物》以外,《如厌魅附体之物》《如凶鸟忌讳之物》《如山魔嗤笑之物》《如水魑沉没之物》等作品,都是将时空架设在上世纪中期的日本村庄之中。连战火都不曾燎扰到的封闭山村,残存着封建礼法和古老观念的大家族,口耳流传着的志异故事,带有迷信色彩的神秘祭祀仪式……这些元素集合在一起,看起来是一幅在今天社会中难以得见的画面。
而酷爱搜集乡野奇谈的作家“刀城言耶”,当他以一个“外人”和“旁观者”的身份终于得以揭开罪案的真相时,实际上也冲破重重困难,触及到了这些千百年来一直固若金汤的旧俗的壁垒,把它们敲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这条缝虽窄,却也足以让理性的光芒照了进来。
三津田信三
(视觉中国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