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三联生活周刊

山庄里的华丽谜题

作者:记者 张月寒能
把“假谋杀”写成“真谋杀”最终又揭示出其实是“假谋杀”,构思可谓极度精巧了。

大雪中的山庄

作者:[日] 东野圭吾

译者:李盈春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东野圭吾(视觉中国供图)“山庄谜案”是推理小说常见的一种典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斯泰尔庄园、悬崖山庄,《无人生还》的岛上别墅;岛田庄司的斜屋、美好时光酒店;绫辻行人的《十角馆事件》……推理文学史上,作家因构建出个人特色的、细节丰满翔实的山庄、宅邸,在一代一代推理迷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形成各自心中难以忘怀的“华丽谜题”。

山庄、老宅或一座旅馆,因建筑物本身的神秘、孤绝、高雅,首先就营造出一种谜案发生的魅力,再加上有限的出场人数、隔绝的环境(雨、雪或地理的阻隔),使得它的情节推进多是在一个密闭的环境里进行。随着剧情展开,凶案一个一个出现,而此时凶手又只能存在于剩下的人当中,这一切使得读者会产生巨大的心理刺激,把推理小说紧张、欲罢不能的魅力,发挥到极致。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无疑是此类作品的经典之作。10个人,因一封奇异的邀请,不约而同聚到一座孤岛上的别墅。这10个人,先后一个一个被杀害,最后10个人全死了。这怎么可能?这岛上只有这10个人,如果10个人都死了,那么凶手是谁?诸多“不可能”,构建了这部作品最大的魅力和精妙。《无人生还》被誉为阿加莎最经典的作品之一,也成为后来推理文学难以逾越的高峰。

东野圭吾的这部《大雪中的山庄》,开篇没多久,就提到了《无人生还》,甚至7个主角聚集的方式,也是像《无人生还》那样,被一封信邀请。但是,东野又怎么可能只满足于简单的模仿?看完全篇后会发现,这部小说在致敬经典的明显用意下,有着自身的精巧,同时具备日系文学特有的绵密和独特。

先来叙述故事底子。7名年轻演员,四男三女,受导演之邀,来到日本乘鞍高原的一处民宿住下。这处民宿是一座独立的房子,位于山上。从房子外围望出去,“是一片起伏的广袤高原”,远处,连绵山峦有着积雪,拥有“令人屏息的银色美景”。

7个青年到达的时候,正处晴天,天气很好,但是,为了构建即将出演的舞台剧,他们必须假装自己身处“被暴风雪困住的山庄”,并以此创作剧本。剧本的主要内容和情节均是未知,只确定题材为推理剧。在这期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不能报警或打电话向外界联络,否则,立刻取消参演资格。这一切的规则,都由导演寄来的一封信规定。但这种风格,也确实很像导演一贯的风格。所以,全体成员都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入住第一天,几位成员就发现书架上放着几本推理小说。除了《无人生还》,还有范·达因的《格林家杀人事件》以及埃勒里·奎因的《Y的悲剧》,都是描述角色一个接一个被杀的作品。心理阴影,第一次笼罩。

我初读《大雪中的山庄》时,看小说人物要假装演出“被暴风雪围困的山庄”,其实有些不解。大雪中的山庄,首先没有“雪”,不免让人兴味索然。然而,看完结局,才理解东野这样设置的意义。让我们来慢慢讲述。1.电影《嫌疑人X的献身》剧照

2.电影《白夜行》剧照

3.电影《浪矢解忧杂货店》剧照

这部小说用三重视角来叙述故事。第一重是平铺直叙的旁观视角,用以对这7个出场人物的整体描述;第二重视角是小说人物“久我和幸”的视角,在这7人中,他是“外来者”,因为其他6人均属于同一剧团“水浒”;第三重视角,是专门用来描述谋杀过程的上帝视角,就像看电视剧那样,这个视角让你看到谋杀的过程,却又不揭示凶手是谁。

入住第一晚,谋杀就发生了。作者用“上帝视角”展示:女演员笠原温子在游戏室弹钢琴的时候,被一个人用耳机线勒死。杀害她后,凶手默默地将她的尸体隐藏起来。

第二天,大家发现笠原温子不见了,而游戏室内有一张纸条,说明笠原温子被耳机线勒死。由于事先说好了是创作舞台剧,剩下6人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不过是“演戏”——笠原温子并没有真的死,这只是导演给他们的一个情节。

而这时,唯有看过上帝视角的读者才知道,笠原温子是真的死了。

这部小说的出场人物看似只有7个,但通篇的叙述中,另一个名字却不时地蹦出来。她就是水浒剧团的另一名演员麻仓雅美,公认的很有实力,却最终没有选入这部剧。在试镜选拔时,久我和幸目睹了她的表演。于是在山庄第一晚的闲聊,他作为外来者毫不知情地称赞她的演技,可剩下6人,和麻仓雅美同属水浒剧团的演员,提到她时却总有些怪怪的,不自然的样子。原来,麻仓雅美落选后郁郁寡欢,在离家附近的滑雪场试图自杀。虽最终被抢救过来,但由于高空坠落导致下半身永久瘫痪,再也没办法演戏了。

接下来,第二件谋杀也如期发生。剧团里最美的女演员元村由梨江被钝器击伤致死。读者们同样通过上帝视角目睹了她被杀的经过。

死去两个人后,剩余5人在山庄的住宿时间,只剩最后一晚。第四天,他们就可以如约离开。也就是说,如果下一次谋杀将要发生,也只是在这一晚了。那么,下一个被杀的是谁,凶手又是谁呢?在这里就不过多剧透了。

一个成功的推理作家的标志,是不让读者在结局前猜到凶手。这一点,《大雪中的山庄》无疑做到了。第185页出现全书最妙的一句话。久我和幸准备指出凶手的时候,他说:“好了,请出来吧,我是说你。”接下来的原文是:“久我转过身,指着我说。”

大家注意这个“我”字。这时看到这里的读者会觉得莫名其妙,在之前的第三人称叙述中,对象都是他、她,这个突如其来的“我”是谁?一切答案揭晓后,才发现这个“我”原来指的是凶手。由于别墅里有夹层,所以当这7个人到达山庄的第一天,暗处就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正文中读者一直以为的第一视角、旁观者视角,其实,就是凶手的视角。

知道了这个视角后,再把小说看第二遍,很多第一遍阅读时没有发现的细节,才会如芒刺般一个一个跳出来。

被归为“社会派推理”的东野圭吾,这部小说却可以说是严密的本格派写法,可是,在书中他还是借角色之口调侃了“诺克斯十诫”。“诺克斯十诫”是身为天主教蒙席(Monsignor)的资深编辑暨作家隆纳德·诺克斯(Ronald A. Knox)于1928年定下的推理小说原则,内容主要环绕故事脉络的铺排、角色类型和性格。其中不乏有些错误的认知,但在古典推理的黄金时期曾被奉为圭臬。

同样,东野借角色之口暗讽了推理小说中常见的“暴风雪山庄”模式。“如果是无聊的推理小说,就会为了作者的方便,将所有角色集中到一个地方,然后开始杀人。但如果现实中要杀人,而且不想落网,在封闭的空间、有限的人数中行凶,对凶手来说未免太冒险了。”

读这段话时,我才似乎从另一层面理解了东野创作这部小说的用意。这部他用本格派手法写作的典型的“暴风雪山庄”模式,仿佛在通过作品传达:你们的那些“规则”“手法”,我是懂的,我也是能写的,但是,时代和读者的口味都在不断发展、变化,我们仍要严格遵循很久以前被制定下来的“规则”,去创作出千篇一律的作品吗?《大雪中的山庄》在日本是上世纪90年代出版的,当时东野也正处推理创作的摸索期,这部作品,为日后他形成自己席卷亚洲的挖掘人性和注重社会反思的全新风格,埋下了伏笔。

不过,虽成功尝试了本格派写法,《大雪中的山庄》仍反映了日本社会的某些现象。最终结局解开时,读者发现真正的幕后策划者一直躲在山庄的夹层中,窥探三人被杀的全过程。但山庄为什么会有夹层?因为这座别墅的主人,有窥私的变态欲望,于是将房屋做成民宿,伺机偷看女房客。这是社会新闻中时常曝出的民宿侵犯隐私权案件。整个事件的起因,是因剧团选角产生的矛盾,尤其体现在女演员的选角上。一出戏,最终被选中的三个女演员,有一个和导演是情人关系,还有一个是大财阀家的女儿。最终最有实力的人,却不幸落选。这其实又是一种社会现象。

《大雪中的山庄》,虽没有真正的“大雪”,环境也未必如一般“暴风雪山庄”爱好者期待的那样,真正的与世隔绝,但是,它却在一种期待的写法或题材中,重新绽放出属于作家个人的推理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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