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
作者:[挪威] 尤·奈斯博
译者:林立仁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这天,天空开始飘雪。早上十一点,大片雪花从无色天际落下,入侵鲁默里克区的野地、庭院、花园、草地,犹如来自外层空间的白色大军……”
在盛夏读尤·奈斯博的小说是一件特别解暑的事,《雪人》疗效尤其好——所有故事都发生在挪威奥斯陆和卑尔根漫长的冬季,每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地里都会多一个无人认领的雪人,每个雪人都暗示着一桩已经发生的命案。
这个“雪人”梗好像有点熟悉?没错,去年那部颇受好评的网剧《无证之罪》借鉴了尤·奈斯博的创意,剧中的命案现场总有一个雪人,逍遥法外的凶手也被冠上了“雪人”的代号。
可见,《雪人》的确是一本流行度很高的小说,或者说,它是将尤·奈斯博推向国际市场的重要作品。
算起来,尤·奈斯博是唯一一位我完整阅读过的推理小说家。起初,吸引我的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北欧盛产的“斜杠青年”的身份。这位高产作家曾梦想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踢了一阵子挪威甲级联赛,目标是加入英超热刺队。因伤告别绿茵场之后,他恶补文化课,进了大学,学习经济管理。毕业后,他又不甘心在奥斯陆的格子工位里做金融白领,跟朋友组了一个乐队,取名Di Derre。一半是运气,一半是实力,Di Derre乐队在挪威爆红,尤·奈斯博一夜之间成了摇滚明星。做了几天偶像,他又觉得日子无聊,于是给自己放了长假。在从奥斯陆飞往澳洲度假的漫长旅途中,他灵感迸发,奋笔疾书写下一个小说大纲。1997年,这个大纲成了尤·奈斯博的处女作《蝙蝠人》。他大概很满意“作家”这个身份,至少目前为止还没有转行的迹象。
很长一段时间里,尤·奈斯博几乎每两年一部小说,发表于2007年的《雪人》是他的第七部长篇作品。
在探讨《雪人》和作家风格前,我想先分享一部钟爱的电影。并非跑题,这个发生在挪威奥斯陆的故事或许能让人更理解尤·奈斯博笔下寂寥、阴郁的北欧,以及书中那位永远丧里丧气的男主角哈利·霍勒警官。
挪威人约阿希姆·提尔导演的《奥斯陆,8月31日》(Oslo,31.August)没讲什么大不了的故事,电影男主角是个叫安德斯的34岁瘾君子,接受了10个月的戒毒治疗后,安德斯收到一份来自报社的面试通知。于是,他借着面试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天。《奥斯陆,8月31日》讲的就是发生在这一天里的事,这位家境不错的曾经的文学青年重新回到生活中,他找朋友诉说想要自我了断的念头,尝试联系姐姐,对曾经的爱人示好,在party上等始终没有出现的朋友。party上认识的女孩骑车带着他,走过无人的街道,天空是灰蓝色的。最终,亲情、友情和爱情都对他置之不理,与漂亮女孩的邂逅也没能拉住他,生活的无聊和无望侵入骨髓,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结束生命。
安德斯这样诉说父母和挪威给予他的一切:“她对吸毒持宽容的态度,民主是最佳选项,他们尊重我的隐私,也许太尊重了。他们教导我宗教是虚弱的,我不知道我是否同意。他们从没教过我烹饪或建立一段感情,但她们看起来很快乐。他们从没告诉我友谊是怎么消失的,直到朋友形同陌路。他们容许我对食物挑剔。她说我可以照我想做的,自己决定想当什么人,想爱谁,想住哪儿。他们会永远帮助我,他们对姐姐比对我严厉。”安德斯死在了北欧式的自由里,死在了灰蓝色的寂静里。
电影把镜头朝向了奥斯陆清冷的街头和闲散的生活,同时也把这背后的孤独和空洞传递给观众。
《雪人》以及尤·奈斯博的所有小说都弥漫在这样寂寥、阴郁的氛围里,他的故事里很少有日式推理小说中常有的贫穷和苦难,大多是中产阶级的精神隐疾或情感纠葛。
“在挪威,有20%的孩子不是父亲亲生……”这是《雪人》里罪恶的根源。社会派推理小说常常将罪行归咎于制度和社会矛盾,意义在于批判现实。而尤·奈斯博小说里的罪行和杀人动机常常在于人本身,在看似世界上最合理的制度下、最自由的环境里,人依然有欲望、邪恶,甚至残暴。罪行并非源于跋扈,而是脆弱。就像他在《雪人》里分析哈利与老情人萝凯的偷情:“会不会是良心不安让我们变得淫荡?我们之所以不忠并不是因为不顾羞耻,而是因为羞愧不已?”尤· 奈斯博(法新社供图)
尤·奈斯博的作品里也有一个永远的主人公——警官哈利·霍勒。像《奥斯陆,8月31日》里的安德斯一样,哈利不碰毒品,却嗜酒,他是破案的好手,却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他不缺什么,也不追求什么,孤僻和愤怒是没有缘由的,好像在那样寒冷的环境里他就该丧成这副模样。
在《雪人》中出场的哈利因嗜酒失去了多数人的信任,最爱的女朋友也离他而去。沉溺于酒精中的哈利被一封署名“雪人”的信敲了个激灵,神秘女警卡翠娜的介入也让他加快了这桩连环杀人案的调查节奏。
进入尤·奈斯博的小说需要一点点耐心,拿《雪人》来说,前前后后有戏份的人物不下50位,一开场就是一堆人名,再加上作者喜欢用“蒙太奇”的手法毫无缝隙地转场,不习惯他写作风格的人需要些时间才能适应。如果不幸读到另一本小说《知更鸟》,挪威和整个欧洲“二战”以来的历史又会成为读者破案追凶的另一道障碍。
即便再喜欢尤·奈斯博,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推理和杀人动机的设计上并不是最出色的。《雪人》里,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都是有孩子、有老公或男朋友的女性,顺着这条线索,哈利逐层调查,渐渐接近真相。在暴露真凶的过程中,《雪人》经历了多次反转,这看起来相当不严谨,只是在尤·奈斯博的观念里,戏剧性大于推理的严丝合缝。电影《雪人》剧照(法新社供图)和推理、杀人动机相比,《雪人》最吸引人的是悬疑氛围的营造,以及尤·奈斯博天才般的文字驾驭能力。对于杀人和行凶场面的描写,他尤其在行,再加上那字里行间无处不在的冰雪环境,每场谋杀都让人觉得生疼。在这方面,《雪人》还算克制,到了《猎豹》,尤·奈斯博的狠就更肆无忌惮了。
尤·奈斯博不仅善于“杀人”,他还善于描述恐惧。女警卡翠娜一声尖叫,他精雕细琢:“那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凄厉叫声,发自喉咙深处,过了一会儿,叫声转变为歇斯底里的呜咽,听起来仿佛笑声。她吸了口气,安静几秒,又再度开始发出相同的尖叫声,既长且久,犹如女性分娩时发出规律的、仪式性的痛苦歌声。”
在尤·奈斯博的笔下,黑暗不会降临,它是“有味道的”,“如棉被般裹住了他”。这种画面感极强的表达总能让故事在你面前铺展开,以至于我一直觉得他的小说适合改编成电影。直到看了迈克尔·法斯宾德主演的同名电影《雪人》,我才打消了这个念头。那部电影是彻彻底底的失败,千万别看。
除了文笔和氛围,尤·奈斯博偶尔在小说里流露的摇滚明星派头也总是吸引我。那是种什么派头?是时髦和都市感。
这种特质常常在描写生活细节和情感状态时体现,比如哈利和最爱的女人躺在床上:“萝凯第一次说想尝尝看抽烟的滋味,是因为她想感受一下他的感受,想跟他一样受到毒害和刺激,尽可能靠近他。他想到的则是他所见过的每个吸毒女子,都因为这个同意的白痴理由而第一次尝试吸毒,因此断然拒绝。但她说服了他,最后这演变成一种仪式,做爱之后,他们会缱绻着缓慢地抽一根烟,仿佛这根烟是做爱的延伸。有时这感觉像是在搏斗之后抽一管象征和平的烟斗。”
总而言之,阅读尤·奈斯博的乐趣远不止悬疑和推理。盛夏,在空调房翻《雪人》,喝咖啡,一定是种享受。记得咖啡一定要热的,那是奥斯陆寒冬里哈利警官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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