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生长在东琉璃厂东口延寿寺街三眼井胡同里。20世纪30年代,我在位于东琉璃厂西口的南沙土园小学读书,上下学必经东琉璃厂。那时,街两侧全是鳞次栉比的文玩坐商,多以“斋”“阁”“堂”等为字号,其匾额也出自名人之手。店堂古朴典雅、整洁干净,身穿长袍马褂、戴着小帽头、抽着水烟袋的掌门人端坐在店里吞云吐雾,一旁学徒工垂手待立。店内陈列古玩玉器、珠宝钻石、金石碑帖、陶瓷器皿、文房四宝等,还兼有拓裱、修补、刻印业务。彼时这条街很安静,车少,行人也不多,很难见顾客盈门,正契合古玩行“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之说。当年,北京的胡同一向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遇上雨天,我和同学都会贴着店铺房檐走,有时也会好奇地扒着窗户朝店里瞧——虽然看不懂那些“奇形怪状”的物件,但总感觉它们相当珍贵和值钱。在那时我们的眼里,琉璃厂东街有些让人“望而生畏”。
西琉璃厂的路面要比东琉璃厂略宽一些,南北铺面多是经营孤本、善本及中外文古旧书和杂志的老店,故有“书肆”之称。早年间,路南一座有“1922 年”标志的“商务印书馆”小楼,在一片平房中独占鳌头,非常醒目。当时的商务印书馆不仅提供本版图书,也兼售各种教学用的试验仪器及文具等。我的第一支自来水笔,就是父亲陪同我在那里买的。距商务印书馆不远处,还有“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开明书店”“会文堂”等,以出售本版新书为主。在安安静静的门市部里翻书、找书,不仅方便自如,更是一大乐趣。除了这些书店外,这条街上的荣宝斋、戴月轩、一得阁三大老字号,皆以纸墨笔砚、木版水印、装裱工艺闻名于世。西琉璃厂以其书肆之多、藏书之丰被誉为“书画清香一条街”,可以说是名不虚传、恰如其分。
琉璃厂地区真正的标志性建筑,要数始建于1917年的“海王村公园”——距今已逾百年。现东琉璃厂西口路北的中国书店所在地,即是原海王村公园南门。原公园坐北朝南,北至原电话局,东邻吕祖祠庙,面积不大却小巧玲珑。走进拱形铁栅栏大门,迎面有两层楼高的太湖山石,树丛中有别致的小亭、小水池和茶座,两行麻石小路间花木繁茂、曲径回廊,清新幽静、秀丽典雅。公园的东西两侧建有两排形似寺庙的朝房,多是经营文玩字画、金石碑帖、手稿文献、古旧书刊的商号,比较有声望的当数康有为创办的长兴书局。我喜欢这个散发着浓浓墨香的地方,偶尔到这里翻翻书,也没什么目的性——我当然不可能同学者、行家相比,就是觉得寻寻觅觅挺有意思。我书柜中的《老残游记》《啼笑因缘》《寄小读者》等旧书,都是在琉璃厂和海王村的商号里“翻”来的。
厂甸庙会春节的厂甸
每年春节临近,海王村就热闹起来了,打破了平日公园的宁静。从正月初一到十五,各户房间开放,室内字画满墙——门窗上挂满名人手迹,门外台阶上摆满了中外旧书及琳琅满目的工艺品等,园内亭台花木间隙也摆起了临时书摊。
后来,当时北京最大的书店——王府井新华书店也加入了进来。1949年2月底王府井新华书店开业,我被录取成为第一批发行员(店员)。从此,我和图书更结成了亲密的伙伴。
书店除在门市售书外,还利用节假日组织流动队,到基层为工农兵服务。当年,厂甸庙会是京城百姓最喜欢去的地方,流动队与时俱进,备足多种图书,在海王村公园一角设摊,专门出售新版书,受到喜爱新书的人,特别是年轻人的欢迎。由于我对厂甸地区比较熟,这里距家又近,自然成了流动服务队队员最合适的人选。从而我这个爱买旧书的人又多个卖新书人的身份,二者融于一身,怎能不与厂甸亲又亲。
海王村公园的东墙外是吕祖祠庙,坐东朝西,山门不大,平日安详恬静,进了腊月就红火起来了——庙会期间,善男信女接踵而至,祈福消灾,香火炽盛。有庙就有佛,有佛就有香客,有香客云集就引来了摊贩——庙外不甚宽的路面上摆满了大小地摊,从戏衣头饰到泥佛铜马,从奇石根雕到饰物配件、瓶瓶罐罐,从火花(火柴贴)、洋烟画儿到钱币、邮票等,五花八门、无奇不有。这些地摊吸引了不少喜欢旧物的人,我也喜爱在这儿翻找,“淘”一些中外邮票和火花等等。可以说,厂甸是我开启集藏兴趣的“启蒙”之地。
海王村公园大门东侧有个照相馆,在当时可以算是独一无二的“另类”,橱窗里陈列着名媛靓女玉照,大门两边悬挂着巨幅京剧照:一幅谭鑫培先生的《定军山》,一幅梅兰芳先生的《天女散花》,虽是黑白照却依然散发着无限的艺术魅力。庙会期间,照相馆前面也有大大小小的货摊,出售空竹、乐器、面具、气球、儿童玩具及民间手工艺品等小玩意儿。其中,最能吸引孩子们围观的就是画糖人儿、吹糖人儿、捏面人儿,即所谓“仨人儿”的小摊子。孩子们瞪着大眼睛,屏声静气地看着画糖人儿的用一个小勺子里的糖汁,在石板上滴滴成线,左右翻飞画出石榴、寿桃、凤凰;吹糖人儿的将深古铜色糖稀用嘴吹出形象逼真的小猫、小狗、小老鼠;捏面人儿的将不同颜色的面料揉来搓去,捏成老渔翁钓鱼、孙悟空、白骨精……孩子们那么喜爱,大人不给他买一份,肯定是不会走的。照相馆门口还有套圈、拉洋片、土电影、打金钱眼、耍耗子等等花样繁多的娱乐项目,我敢说,若是您看见了,准想玩一把。
海王村公园西边的空地上,则完全被吃食摊位占据。各种风味小吃,像茶汤、面茶、驴打滚、年糕、扒糕、老豆腐、卤煮、爆肚、羊霜肠以及糖瓜儿、杂伴儿、关东糖等等,荤的、素的、甜的、咸的、凉的、热的,任由您品尝。不过,厂甸最有特色的小吃,还要数灌肠和豆汁儿。灌肠是用作料加进面粉拌成糊状,将其灌到猪大肠内,蒸熟后切成片,再用猪油煎成半焦状做成的吃食。吃灌肠得浇上蒜汁,用竹签儿扎着吃,别有风味。厂甸庙会豆汁摊有两三个,其中“豆汁张”的豆汁,色正味浓且卫生整洁,他们摆摊的地方年年都“人满为患”。听说“豆汁张”有个专卖豆汁的小门脸儿在西琉璃厂街。豆汁儿是我的最爱,“豆汁张”的摊儿是我必去的。一碗热气腾腾、又透出酸溜溜味道的豆汁放在面前,我忙不迭在长条板凳上坐下,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碗,接着又要了第二碗。这一碗就要慢慢地品了,将辣咸菜丝泡在豆汁里,那红红的辣椒油浮起,用筷子搅和一下,喝稀的、捞干的,那口感至今想起仍觉回味无穷矣。
海王村公园对面,有一家专门经营酸梅汤、果子干、百果粘等食品的老字号信远斋,其颇有名气的酸梅汤是消夏解暑佳品,而在寒风中喝上一碗——“透心凉”也别有一番滋味。从信远斋往东再往南走进小沙土园胡同,两边墙上挂满了对联、年画儿、大福字、剪纸、窗花、绢花、花样子,还有大到蜻蜓、蜈蚣、飞燕,小到瓦片(俗称“屁帘儿”)的五颜六色、风格迥异的风筝。顺着墙根,还有好多卖小金鱼儿和琉璃喇叭的……巴掌大的地儿,游人如织,千头攒动。听吧,吆喝声、叫卖声、嘻笑声,此起彼伏,再加上抖空竹的“嗡嗡嗡”,吹朴朴瞪儿的“嘣嘣嘣”,风车儿转的“哗哗哗”,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成一组绝妙的市井风情交响曲。
稍微有些年纪的人应该都记得厂甸庙会的大长糖葫芦和五彩缤纷的风车,它们是厂甸最具代表性、最有影响力又极富平民特色的两大商品。大长糖葫芦是用很长的细荆条串上至少三四十个红果(山里红),然后蘸上透明或雪白糖稀做的,比普通一串七八个红果的糖葫芦大好几倍。大糖葫芦上面插着几面小彩旗,并排戳在摊儿上,红红的、鲜鲜亮亮的,耀眼之极。我曾见过一串超长的大糖葫芦,足有2米以上,顶尖插上一根鸡毛。厂甸的大长糖葫芦不只是单纯的吃食,而是一种美好象征——逛厂甸,扛上一支大长糖葫芦,把鸿(红)运扛回家!厂甸另一民俗特色商品五彩小风车原名“吉祥轮”,寓意平安四季,回转乾坤。风车是用高粱秆儿和高丽纸等材料纯手工制成,一个风轮配一个小鼓,有双轮、三轮、多轮不等。我见过一支20 轮的超大型风车,风吹轮转,转出“嘣儿嘣儿”悦耳的声响。风车被微风吹得争先恐后发出的鼓点声,不是一般的声音,而是吉祥声、报春声,总让人情不自禁地买个风车举着一路玩到家。红红火火的大糖葫芦和五彩缤纷小风车并称“厂甸姐妹花”,是厂甸的明星。一家大小逛厂甸,你举着哗哗作响的小风车,我扛着颤颤悠悠的大长糖葫芦——那叫一个美,一个乐呵,极其贴合北京人过年的图喜庆、爱热闹的心态。难怪北京民俗作家塘萍写的那首获奖作品《五彩风车》京味浓浓地唱着:“手举那一支小小的风车,厂甸的庙会好呀好红火,转出了好日子,转出了好生活……”这是厂甸最美妙、最真实的一道风景线。
大糖葫芦逛不够的琉璃厂,说不完的厂甸。平日的东西琉璃厂一条街要逛,节日的厂甸更要逛。百年厂甸是一幅历史画卷,是由京城百姓代代相传形成的——在这里,大家可以寻根找宝,也可以开心找乐儿,俗中见雅,雅不避俗,雅俗共赏,乃是厂甸经久不衰的生命之源。
(编辑·张子乐) [email protected]
位于琉璃厂东街的中国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