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同王光先生见面是在1986年。那时我的《古都北京》刚由朝华出版社出版。北京社会科学院方玄初院长带着我和刚出版的新书,到北京市委大楼王光先生办公室,送书请先生指正。他当时任北京市委办公厅副主任、副秘书长兼研究室主任。王光先生不仅热情地接待了我,还回赠他主编的《中国首都北京》精美画册。他自谦地说:您的《古都北京》内容充实,印装精美,定当拜读。这次见面,王光先生给我留下气质高雅、文肃心静的感觉。
1989年,我写了一封建议设立北京社会科学院满学研究所,开展满学研究的信。早上8时,我骑自行车到市委大楼外的收发室,请代为转递。当天下午5时许,时任北京市委分管文化宣传的副书记王光先生,亲自打电话说:“李志坚同志(北京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将您的报告转给我,您建立满学研究所的建议,我已经批了。”一个普通研究人员的一封信,当天送,当天批,王光先生作为北京市委的领导,工作之负责,办事之干练,待人之热情,修养之高尚,令我感激,令我常忆,令我敬佩,令我永怀!之后不久,我应邀赴美国进行学术访问,访期6个月。
1990年5月,我按期回京后,接到王光先生的电话,约我到他办公室坐坐。我按约定时间,乘公交车到市委大楼王光先生办公室。他说:我想听一听您到美国的见闻。我边谈,他边问。其间不时有人进来,或请示工作,或送取文件。我谈及要编辑出版《满学研究》之事。他说:一定要成为学术著作,不趋时,不浮躁,要讲求学术质量,经得起时间检验——几百年后,还有人看。这在当时文化背景下,是多么难得,又是多么可敬。约谈了两个小时,我看他太忙,主动请退。临告退时,王光先生问我是怎么来的,我说是坐公共汽车来的。他马上跟秘书说:用我的车送阎教授回家。他送我走出办公室,我请他留步,他说送到电梯。到了电梯,我又请他留步,他说到下电梯。下了电梯,我再请他留步,他说再走走。他走出大楼到了院里,在停靠的汽车前送我上车,车启动后,才挥手离去。后来《满学研究》第一辑出版,我去呈送,请他批评。他说:“很好,就这样做!”
在20世纪90年代的一天,著名学者、中共北京市委副书记王光先生,在北京社会科学院高起祥院长陪同下来到我家。在谈话间,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当年,毛泽东主席提出一个问题:满族是一个只有几十万人口的民族,军队也不过十万人,怎么会打败约有一万万人口、一百多万军队的明朝呢?而且,满族人建立清朝并巩固其统治长达二百六十八年,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王光先生赞赏廉明清官,痛恨贪腐赃官,令阎崇年钦佩王光先生说:“时间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不见有人以论文或专著来回答这个问题。”
王光先生又说:“后来周恩来总理再次提出这个问题,请大家研究一下。周恩来总理逝世已经20多年了,至今也未曾看到有人回答这个问题的论著。”
王光先生强调说:“您研究清史,希望您回答这道历史难题。”
我当即表示,这道历史难题应当回答;但是,我个人才疏学浅,知识和能力有限,恐怕回答不了这道难题。
王光先生说:“不必着急,积累材料,慢慢思考,不设时限。”这个满族以小胜大、且巩固其长期统治的问题,实际上是几百年来很多人经常关心、不断叩问的问题。而问题的起点是在清朝发祥地赫图阿拉,所以我把这个问题称作“赫图阿拉之问”。
由此,我时常思考这个“赫图阿拉之问”——读书时、行路时、品茶时、夜眠朦胧时,都在试图破解这道难题。当然,一道几何证明题,可以有多种的证法;一道代数计算题,可以有多种的解法——其结果是“殊途同归”。同样,研究一个重大历史问题,可以依据不同史料,通过不同方法,进行不同论证,得出相同结论。
严格说来,这既是一个“赫图阿拉之问”,又是一个历史文化的“司芬克斯之谜”。由此,我便不自觉或自觉地开始思考:如何解开这个“斯芬克斯之谜”,如何回答这个“赫图阿拉之问”。
后来,王光先生调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工作,任中纪委常委、秘书长。一天,我到他办公室去看他。他又提到这个问题,问我研究进展如何。我回答说正在收集资料,并在进行思考。在谈话间,我说:“您为官清廉,是‘王青天’!”他淡然地说:“‘青天’,我不够,但我敢说一分不贪!”后来他送我一本北京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雁庐余稿》。王光先生的志趣、心境,正如他在《雁庐余稿·师颂》诗中所言:“唯留源头清溪水,暮暮朝朝洗我心。”
王光先生赞赏廉明清官,痛恨贪腐赃官。他在《雁庐余稿》中有一首写美国洛杉矶见闻的《集贤宾》诗云:
洛城春晓蜂蝶闹,
浮世尘嚣。
满街肥男瘦女,
竞斗妖娆。
梦里花枝佼好,
惊起玉颜霜凋。
几回浪饮狂歌后,
消损甚、
泪浥香巢。
拍岸波涛汹涌,心似重
锤敲。
自来东土谢相邀,
不学也风骚。
一宵春情尽耗,
民脂民膏。
翠谷芳园幽草,
正合异国藏娇。
在人前、
妄谈宗旨,
无人处、
细点金钞。
只要钟馗未到,
先任我逍遥。
诗后有注:“洛杉矶的朋友告诉我,此地多有国内名流高价购买的别墅。他们生活阔绰,出手大方,数十万美元甚至上百万美元的购置费都能够一次性付清。习惯于分期付款购房的美国人对此深表惊羡。”
从以上的诗和注,可以清楚地看出:王光先生清明廉政、嫉恶如仇的高尚品格。由此可以看出,他对包拯、文天祥、于谦等勇于任事、操守清廉的官员,内心之敬佩,赞美之嘉言。
我曾写过一篇长文《论于谦》,送请王光先生审阅。王光先生阅后作《六州歌头——读崇年同志<论于谦>有感》。试用窄韵填长调,诗曰:
凌苍浩气,
铸作《石灰吟》。
钎锤击,
洪炉炼,
身齑粉,
见晶琛。
“土木”惊兵败,
主战守,
诛阉佞,
匡弱子,
阻敌骎,
挽陆沉。
“夺门”无端祸起,
黄须儿、
兄弟相擒。
痛忠良不赏,
翻置断头砧。
地哑天喑,
万民心!
古来英烈,
轻禄爵,
鄙阿附,
耻奢淫。
忠社稷,
贞名节,
忧黎庶,
竭精忱。
叹庙廊如厕,
空孤愤,
枉规箴。
亡谋臣,
烹良犬,
走糜禽。
忠弼几人好死?
风波亭野草森森。
剔残灯读史,
留怨入瑶琴,
泪满秋襟。
上诗,歌颂忠良、廉臣,鞭挞奸佞、昏君。这首诗,也是王光先生磊落光明、浩荡人生、宽广胸襟、清淳灵魂的真实写照。
后来我到上庄雁庐、阳光新城,先生的居所去看望他。在住院期间,到医院去看望他。王光先生仍关心他对我提出问题的研究。
此后,我带着“赫图阿拉之问”这个问题——读书,何止万卷;行路,何止万里;求教,何止万人;著述,申一家言。不断阅读史料,长期野外踏查,反复探索思考,进行深入研究,时间已逝20余年。现在,我要向王光先生汇报这个“赫图阿拉之问”的“答案”时,他却带着一身正直和清廉、勤奋和敏思、真诚和朴实、善良和热情,离开了人间,化作了先贤。
谨以拙著《森林帝国》,向本书的发轫者——王光先生致谢、致敬!向读者交流,向学界切磋。
这就是本书《森林帝国》的一个缘起。拙著《森林帝国》全书,纵向以森林文化为脊骨和梁架作经线,横向以时间和空间演变与交合作纬线,从商周肃慎族系以下3000年看清朝300年,从北半球森林带看北亚的东北森林文化,按照森林文化演进轨迹,进行历史与逻辑的阐述。《森林帝国》分作10章34节,在20余年探索森林文化的格物致知历程中,我广泛收集资料,广行实地踏查,作出逻辑分析,寻求理论探索,阐述以森林文化为特征的森林帝国的发展演变、兴起衰落、统合离散、历史交替的自然过程。
我以本书《森林帝国》,作为向王光先生启迪的汇报,作为向王光先生英灵的祭奠!
(编辑·韩旭) [email protected]
注
赫图阿拉,今辽宁省抚顺市新宾满族自治县永陵镇赫图阿拉村。赫图阿拉是满语的汉语音译,原意hetu是横,ala是岗,汉语直译作“横岗”,也译作“平顶山”。赫图阿拉是一座小山城。这是“女真多山城”的一例典型。赫图阿拉的地形罕见,地貌奇特,呈椭圆柱形,平地凸起,举世无双,像一个“高桩馒头”,高约10到20米,上筑城墙,高约6米。它三面环山,四面临水,凭借天险,易守难攻。它土壤肥沃,雨量充沛,气候较温,宜于生存。赫图阿拉内城面积246000平方米,合369亩,相当于北京故宫面积的三分之一。山上只有一口井,今人俗称作“汗王井”,已历600多年,至今井口水离地面,经实测为3厘米,伸手可掬,常年充盈。赫图阿拉的地理区位,西到抚顺约200里,距沈阳约400里,既远离辽河平原重镇,又苏子河水汇入辽河;既可隐蔽信息、暗自发展,又可进军开拓、图谋大业。这里成为满洲发祥的基地。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统一女真,创立满文,创建八旗,建立后金——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清太祖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黄衣称朕,建立后金,建元天命,奠定了清朝的基业。赫图阿拉后被清尊为兴京,就是清朝兴起的京城。明天启元年即天命六年(1621年),努尔哈赤夺取沈阳、辽阳,进入辽河平原。同年,努尔哈赤迁都原明朝辽东首府——辽阳。后清尊辽阳为东京,就是清朝东部的京城。明天启五年即后金天命十年(1625年),努尔哈赤再迁都沈阳。清尊沈阳为盛京,就是清朝兴盛的京城。明崇祯十七年即清顺治元年(1644年),清摄政睿亲王多尔衮又辅佐顺治帝迁都燕京(北京)。从此,清朝定鼎北京,入主中原,统一全国,稳定政权,长达二百六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