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现代养生·上半月

一款茶器,无限诗意

作者:余显斌

茶人重茶,几个人在一块儿,必拿出好茶,泡了,斟入杯中,嗅香,赏色,品味,一个个眯了眼睛,十分入迷。

品茶,是一项艺术,不仅仅是为了解渴。

品茶,更应重视茶器,这点也为中国茶文化里不可或缺的。一套茶器拿出来,放在那,那种清新,淡雅,和茶汤颜色,和茶人的心情,十分融合,让人见了无来由地产生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怀。

这是茶器的好处,清雅之处。

茶和瓷的配置,是一种绝配。

茶是一种清灵物,带着一种自然的香味,一种水木清华,这是天地自然赋予的,是不能受污染的。因此,不能用铁器盛。铁器盛茶,会有铁味散入其中,会败坏茶味,也会沁染茶的香味。

铁器不只不宜于斟入茶汤,即使是煮水泡茶,也是不当的。

至于铜壶,更是如此。

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陶罐煮水,瓷罐亦好,只是怕会烧裂。

一壶水烧开,然后,开始清洗茶器,放入茶叶,洗茶,泡茶。等到泡好,几个瓷杯放在面前,提起茶壶,注水入杯,团团一转,杯杯皆满,还有一个斟茶术语,名“关公巡城”。然后,大家坐下,一

人拿着一只瓷杯,轻轻品一口,吁——吐一口气,那气里也带着清淡的茶香。

旁边得放着一个炉子,里面有着硬木炭烧着。陶罐再次放在上面,注入水,开始烧着。很多人喜欢将水烧得滚开,开始泡茶,也是不当的。汪曾祺老人无论美食,还是书画文章都是一流的,被人们称为“最后一个文人士大夫”。可是,他不善于饮茶,他在文章中说,自己每次泡茶,都用滚水。

泡茶,怎么能用滚水呢?

茶很嫩,很清鲜。这样的灵物是不能用滚水的,下去之后,一道泡过,茶芽就被烫熟,茶味就老透了,没了品咂的余地。最好的水,是将开未开,大珠小珠连贯而出的时候,赶紧起水泡茶。

这种水泡茶,那是真的泡,茶芽在水的沁润下,慢慢地舒展成叶,吐出清香,沁出绿色,不是一次全出,是缓缓地出来,一道茶水逼出一点,再一道茶水再逼出一点,细水长流。这样,茶味、茶色、茶香,才会一道水一种样子,再一道水又是一样的,滋味多变,舌尖香气也有着几种变化。

等到叶子浸泡成熟黄色后,茶味全出,茶香没了,色泽也尽了,就喝罢了。

另外,滚水泡茶,一次之后,叶子即成为老黄色。

煮水必用炭火,不能用电炉子,因为炭火煮水均匀,电炉子只烧一面。也不能用柴火,柴火带着柴烟味,会沁入水中。

茶如美女,不能有任何气味进入。有一首诗道:“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说的是美女,用在茶上,也是十分得当的。

饮茶才开始的时候,一定是用陶器。陶器,有一种素朴味。一个人,坐在古柳大树下,或是坐在东篱下,面对着满园的菊花,一边吟着诗,一边饮着茶,手中茶具就应当是陶器的。一个茶人,一个归园田居的人,如果面前摆着一张桌子,放着一把紫砂壶,几个精致的杯子,慢慢品着茶,就不是隐士了,是一个富豪。

这样的人是不会东篱采菊、南山锄豆的。

我的故乡在一处山里。小的时候,人们已经开始种茶,当然,茶不卖,只自己喝。由于忙碌,大家采摘茶叶,也没有现在这么细致,也就是大片叶子,连带茶芽一起采回去,在锅里一烤一揉,拿起就泡着喝。那时没有什么茶器,就是一种黑釉陶碗,喇叭口的,有点如现在江南的酒碗,放入叶子,倒上滚开水,水就变了颜色,淡黄的。割麦的时候,天热回来,累极也渴极,等茶晾冷,抄起碗来,咕嘟咕嘟就是一碗,很解渴。长大后读到《水浒传》,读到武松在景阳冈一口气就是十几碗酒,我想,怎么像乡人过去喝茶啊。

这种喝茶方法很是粗朴。一直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带着一种温馨,一种美好。

但是,用陶器饮茶,也有缺点,就是茶色被遮。

陶器,一般为黑陶,或为褐色。茶汤入器,不管青茶,也不管红茶,其色泽都被陶器的颜色遮住,看不出来了。这对茶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损失。

瓷器的出现已经很早,可是,真正被放在文人案头,冒着一缕缕茶香,大概最盛于唐朝。别的不说,一部《茶经》,就专门叙述了茶、水和茶器的应用。

在这部书籍里,我们可以看出唐人饮茶风采。唐人在写诗作文之余,会烧了炉子,煮了水,开始煎茶。我曾在一幅画里看见过唐人研茶的工具,和研中药的工具很相似。他们的茶叶是饼,研末后,水开了,搅拌到水里。他们那样做,有点像今天的搅糊汤,估计那种饮法也没我们今天的口感好。可是,唐人仍将茶汤小心地斟入精美的瓷器里——反正他们不缺精美瓷器,唐三彩那样的极品都不在话下,何况一般瓷器——他们很得意,很飘逸,很潇洒,一边品着,一边写诗,谈着自己的感受:“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清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也有的摇头晃脑道:“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这哪儿是饮茶,简直是在炫耀,让我们后来的茶人羡慕、妒忌,可又无可奈何。

饮茶,是饮一种心境。唐代书生或僧人,一个个长衫飘扬,走在官场,走在田野,或者行走在高山大川间,看景,漫步,心中没有红尘之想,没有名利欲望,因此,饮起茶来,将自己的心沁润成了清风白云,高山流水。因此,他们飘逸如云,潇洒如竹。

饮茶,也饮的是一种生活的美。他们都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有一颗善于感悟美的心。因此,在一杯茶里,发现生活的淡静,发现生活的洁净。

我们走入红尘太深,隔着时光遥望他们,只有徒生艳羡。有人说,梦回大唐,有时真想穿越到唐朝,一身青袍,戴着纱帽,去陌上踏青,去古塬赏花,再敲开一扇柴门,对一个倚着花树的女孩道:“姑娘,可有茶讨一杯喝喝。”喝罢,挥挥手,潇洒而去。

这样的女子,当然会心情青嫩,相思如花。这样的男子,自然会多情如水,惹人思念。

一杯茶,涵养了大唐一代文采风流,也涵养了周昉画中一个个丰腴多情的女子。

此时饮茶,已经注重茶器。陆羽是个和尚出身的人,坐在桌案前,一边写着自己的《茶经》,一边品茶,还一边品评着精美的瓷器,认为这一款好,如玉如冰,那一款较次,如银如雪。他的这种看法,竟然被所有大唐文人接受,而且,一直到今天,也没人否定。细说起来,陆羽所说也是自己一时观感,不能做统一法则的。喝茶,不同环境,用不同瓷器,是不可一概而论。

茶人不同,环境不同,饮用茶具也应不同。有人提倡,饮茶得用精美瓷器。茶圣是其中代表,古代读书人多是如此。尤其宋朝,读书仕宦,衣紫腰金,出将入相,很为辉煌。宋王朝对士大夫待遇十分优越,这些翰墨飞扬的词客骚人,公干之余,坐在书斋里,读着书,填着词,研究着书法。旁边,少不了一杯清香习习的茶,过一会儿,拿起茶杯轻轻咂一口,摇摇头,那种闲适,那种舒坦,是少有的。

他们需要精美茶具。当时的茶具,有一款名为兔毫盏。那不是瓷器,简直是一款艺术品。瓷器成喇叭口状,釉为黑色,内泛一种筋脉,如兔毛一般,因有此名称。宋人有此一盏,足以自豪,一边饮茶,一边观赏茶具,一边写诗赞美。

宋徽宗是皇帝,自然不缺这个,用瘦金体笔法道:“盏以青绿为上,兔毫为上。”

苏轼没有这样的茶盏,羡慕得双眼冒光,一次,和一个名叫南屏的道人一块儿饮茶,看到一款兔毫盏,在诗里道:“忽惊午盏兔毫斑,打出春瓮鹅儿酒。”诗中,写出了兔毫盏的色泽,泛着绿色;也写出自己面对茶盏的样子,瞪大眼,险些捂着嘴惊叫起来。老夫子少见多怪,很有点失态。

另一大文人蔡襄,在他的《茶录》里记载用兔毫盏的好处道:“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糒之久,热难冷,最为妥用,出他处者皆不及也。”兔毫盏品茶,在蔡襄看来,最大好处是能保温。

其实,这是错的,兔毫盏最大好处在于赏色,茶汤入盏,水光动荡,盏中兔毫随波荡漾,长短变化,如银刀鱼在水里游动一般,实是奇景。

但是,这样茶器也只适宜于宫廷饮用,或一人独坐书斋,慢慢品用。一群人则不行,一则此器太贵,没那么多。再则,一个失手,损失是不小的。

再则,黑色吸纳它色,兔毫盏盛茶,茶色易失。

读书人饮茶,最好的茶具还是以白瓷为上。一杯青茶,绿色和白色映衬着,轻轻品咂一口,人的眼里,一片淡然,人的心则洁净如一朵菊花,纤尘不染。

白瓷之外,饮茶最好的茶器,我认为以玻璃杯为好。玻璃杯盛茶,无论红茶绿茶,都非常美。红茶在杯,有一种“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感觉,可是,又没那种张扬的富贵气。举起杯子,茶汤在杯内晃动着,有一种眸光荡漾的情态。品此茶,宜于恋爱中人,坐在午后的阳台上,面前是一张圆形玻璃茶几,两杯红茶,两个心思洁白的人,慢慢品着,相视一笑,大有不知今夕何夕之叹。

至于玻璃杯盛青茶,更是如装碧玉,晶亮中凸出翠色,凸出一痕青山绿水的色泽。人在书房,心行千里,无来由有一种“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的意境。

喝茶用器,以实用为主,就如穿衣服,中国文人穿长衫很美,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中国女人穿旗袍最靓丽,有一种荷花临水、迎风摇曳的韵味。但是,穿这样的衣服,也得视环境而定。如果赛跑,让男人穿长袍女人穿旗袍,反而不美了。

喝茶,亦如是。工作较忙,来去匆匆,喝茶解渴,那么,粗瓷大碗最方便。即以老家而言,而今已成为茶乡,平时喝茶,大家一定会用保温杯,泡了雨前茶,掇一张竹椅,坐在院子里,慢慢地品着。可是,采茶那两天则不然,大壶泡茶,晾冷,上坡前,嘴对着壶嘴咕嘟咕嘟,一气猛灌,然后一抹嘴,转身就走。

有时,大热天,他们也会三三两两,坐在村前水渠边的大柳老树下,一边下着棋,一边喝着茶,这时也不太细致,随便什么茶具都可。

这样品茶,反而最为自然,最有乡居气息。

冬日写文章或绘画,则宜于用一壶。我的一个画家朋友,善于画梅,老干虬枝,如怪龙翻身,蟒蛇出林。梅花朵朵,犹如冰片。人站其前,仿佛有一种冷香飘然而来,直沁人的灵魂里,让人心里也梅花朵朵,漫空飘洒。他无论冬夏,绘画的时候,必泡一壶茶。此壶扁肚,洁白如雪,上面只有几块墨画怪石,钤一枚朱红印戳。他喝茶,和汪曾祺有点相似,不拘茶好茶次,只要绿汤即可。画画前泡一壶,然后铺纸拈笔,饱蘸浓墨,嗖嗖嗖,一气呵成,枝干扭曲如铁,出现在纸上。然后,他一手提笔,另一手捏了茶壶,咕嘟咕嘟两口茶,偏着脑袋打量一会儿画,再咕嘟咕嘟几口,又打量一会儿画。一壶茶罢,笔走龙蛇,圈圈点点,不久,一纸墨梅凌然而开,香透满纸,墨痕淋漓。那一壶茶,足有三杯左右。这人饮茶,如武松饮酒,厉害。

他的茶汤,大概都化为墨色流淌到宣纸上去了吧。

至于喝功夫茶,一壶茶,几个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茶杯,慢慢喝慢慢品,那真叫功夫茶。得要多少功夫啊。

但是,我很想学。

在红尘世界里,我们太忙了,什么时候真的能坐下来,喝上一会儿功夫茶,让心休息一下,让灵魂也休息一下,我们这个世界一定会一片润泽,一片雅致的。

编辑:陌漓 yangsheng_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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