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纪实

恶魔的证据

作者:文/佚名

731部队四方楼遗址采集的血清瓶山田乙三在苏联劳改农场里服刑半年后,根据新中国政府和苏联政府达成的协议,包括他在内的969名战犯被移交给中国,关押在辽宁抚顺战犯管理所。这些日本侵华战犯中,包括少量原731部队的成员。除了在苏联已经被审判过的山田乙三等人,还有一些731部队成员,在中国的改造、感化下,主动交待了他们曾经犯下的罪行。

筱冢良雄就是其中一个。1945年2月,他接受了731部队下级士官培养教育,成为731部队的一员,并亲历了731部队的撤退及销毁证据的过程。

根据他后来的回忆,在抚顺战犯管理所里,他并未遭受折磨,而是受到了优待,这让他更加忏悔在731部队时犯下的错误。他和其他一些731部队成员,都主动写下了“反省材料”。

50年代初,这些由731部队下层军人撰写的“反省材料”,成为了当时中国所能掌握的、为数不多的关于731部队的重要资料之一。

1956年4月25日,中国在沈阳成立特别军事法庭,对在押侵华日军战犯中的36名首要分子进行了公开审判。其中包括731细菌部队林口162支队的榊原秀夫,还有11名将抗日志士秘密送往731细菌部队进行活体实验的关东军宪兵及特高科特务。他们在庭审中供认的罪行,也是731部队罪恶历史的另一份证据。

只是,无论榊原秀夫还是筱冢良雄,都是731部队的下层军人,而且加入时间很晚。即便是山田乙三,成为关东军司令时也已经是1944年,侵华日军和731部队都已经穷途末路。他们的证言,对于完整还原731部队的历史来说还远远不够。

中国学者所掌握的文字及口述资料,只是731内幕的一些阴暗角落。在此后的几十年间,中国对于731部队的研究,一度处于停滞状态。

直到80年代初期,才又出现了重大转机。有良知的日本人,揭开了731部队黑幕一角。

没有带入坟墓的秘密

几乎就在鲍威尔埋头于美国档案馆寻找731部队相关资料的同时,在日本,著名推理小说作家森村诚一开始了对731部队老兵的寻访。731部队使用的注射器据森村诚一回忆,他当时正准备创作一部名为“死器”的小说,小说的时代背景选在二战期间,因而在素材准备过程中走访了大量日军老兵。在这个过程中,他偶然得知了侵华日军中的秘密部队——731。

对二战史和日本军史都有相当了解的森村诚一很意外,这个部队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进一步采访了解到的情况,让他更为震惊。

731部队本部建在中国东北哈尔滨附近的平房区,是当时世界最大的细菌战研究和生产基地。除本部外,731部队还有数个细菌部队分支,分布在中国各地。

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参与其中的人员为数众多。在战败之后的数十年中,731部队的参与者多已回到日本生活。日本其它军队的成员,总会有人出于不同心态回忆战争的历史、从军的经历,却唯独731部队,鲜有人对外界透露自己的这段历史。那些日本老兵们似乎都把自己在中国的这段经历从个人履历上抹去了。

直到森村诚一逐个找到他们,才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其中的原委。

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前几日,731部队收到撤离指令。

关东军司令部参谋朝枝繁春回忆说,他飞往新京(今长春),在军用机场的一座机库里与石井四郎交谈了1小时左右,并传达了军部的详细指示:731部队全体解散,部队成员尽早返回日本本土,所有证据物品都必须永远地从地球上消失;一个携带5吨炸药的工兵中队调归石井四郎指挥,必须将所有的设施炸毁;本部内的“丸太”(俘虏),必须加以处理,再放锅炉内焚烧,然后将其骨灰等投入松花江冲走;53名具有博士头衔的军医,必须用军用飞机直接运回日本本土。

石井四郎听完命令就要回去时,忽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不甘心地追问朝枝:“研究资料也不能带回去吗?”

“不,不能带回去!”朝枝当即拒绝了。

随后,石井四郎赶回哈尔滨,向731部队下达了撤退命令。

根据很多日本老兵的回忆,撤退的时候除了执行来自关东军司令部的命令,石井四郎还自己下达了三条军令,一是不能讲自己在731部队的经历,二是回国后不能担任任何公职,三是不能互相联系。很多人还一致还原了石井四郎言辞激烈的话:“731部队的秘密要带入坟墓!”

《侵华日军731部队细菌战资料选编》主编、原东北地方史研究室主任王希亮告诉记者:“这三条军令相当于‘封口令’,此外,大部分731部队成员在回到日本以后都得到了一些经济补偿,大多数人选择一生缄默,甚至家人都不知道他的这段不光彩的履历。”

森村诚一因为小说创作,意外地窥见了这支部队的内幕,他一个个走访731部队的成员。很多人打破了“封口令”,那些回忆,在森村诚一的笔下还原出了731部队的真实历史。

森村诚一放弃了写小说的计划——那些731部队老兵讲述的恐怖历史,比小说家的想象、加工更令人震撼。他把听到、看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写下来,用纪实的方式完成了报告文学《恶魔的饱食》。这也是第一部比较完整讲述731部队历史的公开出版物。

《恶魔的饱食》1981年11月在日本出版,300万册一销而空,日本国内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此书出版后,日本右翼一度视森村诚一为眼中钉。一些人曾劝森村诚一不必冒政治风险,不要招惹是非,但是森村诚一却对所谓的“危险”丝毫不惧怕。此后,他又在日本国内、美国和中国做了进一步的深入采访,对原著进行了较大的删改和补充,由日本角川文库出版了三卷本的新版《恶魔的饱食——日本细菌战部队揭秘》,这三卷本后来译成中文,进入了中国读者的视野中。

《恶魔的饱食》一书的出版,在上世纪80年代掀起了中、日两国研究731部队的热潮。

从日本方面来说,731部队参与者仍有很多人在世,他们是最重要的731部队见证人。在日本民间舆论的影响下,许多老兵在良心的谴责下开始突破“封口令”,日本学者获得了一批珍贵的老兵口述史料和民间史料。

除了这样的参与者回忆,还有大量731部队时期的文书、档案等资料在日本被陆续发现。尽管当初日本军方下令销毁731部队的所有证据,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严格执行了这条命令,包括下达命令的石井四郎本人。他在炸毁731部队基地设施的同时,把8000张细菌战试验解剖病理观察玻片和幻灯片偷偷带回了日本,这成了他后来换取逃脱审判的筹码。

1983年,731部队在中国做人体试验的两份“实验报告”在旧书摊上被发现;1 9 8 6年,7 3 1部队《关于冻伤的试验报告》被发现,此外还有一些参与者的日记在日本国内被陆续公开,比如《井本日记》、《金原摘录》、《真田日记》等。

虽然日本学者对731部队研究的成果十分丰富,但是王希亮认为,应该还有大量的秘密材料没有被日本政府公开。能够站出来讲述当年历史的老兵,多数属于731部队的下层士兵,他们真正接触到的731部队核心机密并不多。

在中国,除了平房区那片被炸成瓦砾的废墟,很难再找到731部队的直接物证,但是,一个见证731部队历史的特殊证人群体进入了公众视野。

2014年“四方楼”初步发掘结束后的航拍照片。外围一圈区域为细菌实验室,中央两个长方形区域即为关押普通百姓、抗日志士以及外国人的特设监狱。

鼻疽菌培养器标识日本法院的认定

1995年的一天,做过8年英语教师,又曾与丈夫一起赴日留学的王选,偶然地从英文报纸上读到一条新闻:第一届有关731部队的国际研讨会在哈尔滨召开,两位日本学者在会上报告了他们去浙江义乌崇山村调查731细菌战的情况。

这则新闻中提到的义乌崇山村,是王选父亲的家乡,也是她青年时插队生活多年的地方。她听父亲说起过,在抗战期间,家里共有8位亲人死于当地爆发的瘟疫。那时的王选,还没有把瘟疫和侵华日军的细菌战联系起来。

王选联系了那两位日本学者,既精通日语又懂得浙江方言的她,开始协助日本民间细菌战调查团前往崇山村调查取证。就这样从一个村开始,进而发展到整个义乌,然后是宁波,再就是江西、湖南……

浙江是日军进行细菌战的重点地区。1940年7月至年底,731部队组织远征队,在石井四郎亲自带领下,先后五次在浙江空投细菌炸弹。1941年春,细菌战的范围扩大到湖南等地。

1942年,石井四郎因贪污实验经费被撤职降级,调到南京任第一军的军医部长。不过,在1945年重返731部队并晋升中将后,石井四郎对当年的降职这样解释:如果他继续从事研究,他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为了获得更高的官衔,他需要有实战的经历。

的确如他所说,那三年中,石井四郎就是一个流窜中国多地的瘟神,在浙江、江西、山西等地,每到一地都会指挥实施细菌战。他甚至给3000余名中国战俘染上伤寒病菌,然后释放他们,由他们去传播瘟疫。

抗战期间,被日军投撒的细菌、病毒感染的中国民众恐怕要以千万计数,而被夺去生命的人,早已无法统计。

随着侵华日军731部队的黑幕被揭开,当年那些瘟疫的始作俑者终于被发现。挺过那些瘟疫幸存下来的细菌战受害者,很多人身上都留下了伴随一生的疮疤——那是对侵华日军细菌战最直接的证明。

上世纪90年代,越来越多的中国细菌战受害者站了出来,开始向细菌战的元凶起诉索赔。王选被推举为中国细菌战受害者诉讼原告团团长。

王选奔波于中、日两国的取证过程,事实上也是还原历史的过程,她将诉讼看做“让世界了解历史真相的一种方式”。

“王选在取证过程中获得了很多中日两国731部队亲历者的珍贵口述资料,此外还获得了不少日本学者的学术性证言支持,这些都对还原这段历史有巨大的作用。”王希亮说。

经过数次上诉、败诉、再上诉的经历,2002年8月27日,东京地方法院在一审判决中,认定了日本政府在中国研制细菌武器及实施细菌战的事实。731部队长期被掩盖的历史真相,终于在法律层面获得了认定。这是王选和诉讼团多年努力后换来的里程碑式的重要成果。

然而,中国细菌战受害者仍没有得到日本政府的道歉和赔偿。

“日本法院和日本政府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日本政府一直都不承认这段丑恶的历史。”王希亮说。

直到现在,对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事件、慰安妇问题,以及臭名昭著的731部队细菌战人体实验,日本政府一律以缺乏证据为由拒绝承认。

揭开731部队的历史,确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对于中国学者来说,731研究一直以来最大的难点在于馆藏档案的欠缺。“中国相关方面的文献资料很少,大部分的资料还是在日本,而这部分资料的披露还很不充分。”王希亮认为。

美国国家档案馆、国会图书馆等地都藏有数量可观的二战期间历史资料,王希亮认为,他们是否已经公开了所有的731资料?可能还要画一个问号。

2001年和2007年,由于国际社会和国内学界的压力,美国分批次对部分“731档案”进行了解密。解密后的档案被分别存放在国家档案馆、国会图书馆和加利福尼亚的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

2011年,哈尔滨市社科院731问题国际研究中心负责人杨彦君赴美国国会图书馆科学技术商务部档案室查阅了这批美国解密的档案。

杨彦君说:“调查让专家触目惊心,石井四郎向美军提供了大量原始实验报告书,摧毁农作物的细菌战报告、对牲畜进行细菌战等研究,731部队多年来对细菌战的全面总结以及8000多张细菌实验病理、幻灯片等。”

而其中最核心的资料,是731部队成员撰写的解剖报告书。其中共有三个报告:即炭疽菌报告“A报告”,鼻疽菌报告“G报告”,鼠疫菌报告“Q报告”。这三份报告是731部队同美军进行秘密交易的核心资料的一部分,是能够证明731部队进行人体试验细菌感染的直接证据,填补了国内所藏资料的空白。

“从90年代到本世纪初,中国的731研究基本形成了以中外馆藏档案、口述历史、军事法庭审判材料为核心的较为完备的史料体系。”杨彦君说。

石井四郎家族成员合影,后排右一为石井四郎。凿开地下魔窟

2000年8月8日,位于哈尔滨平房区侵华日军731部队遗址,迎来了第一次正式发掘。此时,距离这座731部队的大本营建成已过了六十余年,距离它被日军自毁也已经55年。

1945年8月中,随着一阵剧烈的爆炸,7 3 1部队本部的核心部位——“四方楼”被夷为平地。为了毁灭证据,日本侵略者亲手把这座魔窟炸成了一片废墟。

王希亮告诉记者,在1945年被日军人为爆破后,731部队本部的主要建筑仅剩几个锅炉房的大烟筒,残留的几个配属建筑也空无一物,有价值的历史信息被破坏殆尽。新中国成立之初,还没有对这片废墟的历史价值有全面了解。731本部旧址东翼先后为平房区政府、邮电局使用;西翼为哈尔滨市第二十五中学、一百六十二中学使用。进入上世纪80年代,我国对731部队的历史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后,才在本部旧址东翼一角开辟“731部队罪证陈列室”。

1985年,经过专家和学者们的论证,确定和保护了731部队本部的19处罪证遗址。这里被确认为二战期间规模最大的细菌战遗址群,具有与闻名世界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同等的文物价值。

但这仅仅是地上部分,地下部分却一直沉睡了55年。

731部队地下遗址,包括特设监狱的地下细菌试验室及其基础残迹、“四方楼”的基础部分和鼠疫试验室等地下残迹。此外,还有一部分是用于输送瓦斯、水、电、气的地下管网设施。发掘这些地下设施,不但能找到731部队更多的历史罪证,也能对731部队历史进行更准确、全面地还原。

不过,731部队所从事的毕竟是令人谈虎色变的细菌战研究,对其地下遗址进行发掘,挖出的可能不仅仅是设施、器物,731部队恶魔的种子会不会被触发?

经过黑龙江省文物部门及国家军事医学院、国家预防医学科学院等机构的多次论证,终于确定发掘、防疫等技术条件均已具备,这才打开了731地下魔窟的大门。

遗址发掘的开工地点是地下中心走廊的洞口。根据已经掌握的历史资料和证言资料,发掘首日,便发现了地下细菌实验室。

发掘进入第三天时获得了重大成果,挖出了一台比较完整的高压灭菌锅炉残体。根据原731部队成员在伯力审判中的证词,这些锅炉是用来大规模制造细菌的。锅炉的发现,让这段证词和证物完全吻合。

类似的情况在发掘过程中屡次出现。比如,在发掘中发现很多陶瓷弹壳碎片。这种炸弹是由石井四郎亲自设计的,它的弹壳为陶质,炸药很少,装在弹壳外的沟槽中,里面则用来装细菌。这样,爆炸时只炸碎弹壳,而不致伤及细菌。

731部队遗址的这一次大规模挖掘,总共获得1200余件文物。

2014年,黑龙江省文物部门以“四方楼”为重点,再次对731部队遗址进行了发掘。

虽然“四方楼”在731部队撤退前被完全炸毁,但经过这次发掘,我国考古人员“挖”出了“四方楼”的全貌。

该区域位于7 3 1部队遗址核心区南部中央,总占地面积超过15000平方米,由细菌实验室、特设监狱、中心走廊及四个庭院构成。

“四方楼”就像一个巨大的院落,细菌实验室像外墙一样围在四面,为四周合围封闭的三层楼房。这是侵华731部队进行细菌研究、生产、储藏及活体实验的主要场所。

特设监狱是两座楼房,位于院落中间,是关押“实验材料”活人的秘密场所。特设监狱和细菌实验室四个方向皆有连接通道走廊,有多少活生生的人,就是通过这些通道被送进了实验室,进行各种灭绝人性的活体试验。

Q报告书封面这次发掘,再次出土各种遗物1000余件,其中有近百个保存完好的瓶子,有的瓶体上还依稀可以看到“毒”的字样。

对日化日军731部队遗址的发掘工作目前仍在继续,预计将持续到2021年。后续的发掘重点,有很多光是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焚尸炉、细菌弹组装储存室、特殊武器研制厂……更多的历史罪证将会出土,731部队的罪恶历史会更全面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真相就在这里,不会因为日军企图毁灭证据的爆破,就把731部队在中国留下的罪证抹去,也不会因为日本政府的百般抵赖否认,就被从历史上抹去。

去年8月和今年1月,日本NHK电视台两次播放揭露731部队真相的纪录片:《731部队的真相:精英医者与人体实验》、《731部队——人体实验是这样展开的》,详细呈现了731部队当年在中国进行细菌武器研究和活人人体试验的种种罪行,而且首次公布了原731部队成员长达20个小时的认罪录音。

在日本政府对待历史问题的态度一次次地让人愤怒、齿冷的同时,日本社会的一缕良知让人看到希望。

今年4月2日,日本多所大学的医学教授联合成立“要求京都大学对731部队军医所授学位进行核实之会”,呼吁京都大学撤销731部队军医的学位。京都大学前身京都帝国大学,曾经为731部队培养、输送了大批医学博士。本该以救死扶伤为使命的他们,却成了一群嗜血的战争恶魔——其中就包括一手创办并长期执掌731部队的石井四郎。

14日,“要求京都大学对731部队军医所授学位进行核实之会”宣布,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公开了731部队留守名册中3607名成员的真实姓名。

外界此前曾多次要求日本政府公开731部队资料。2016年,日本政府公开部分资料,但以“家属以及战犯家属会被找到”为由将很多部分作涂黑处理。在外界的持续要求下,日本政府终于公开了制作于1945年年初的731部队名册,其中记载着52名军医、49名技师、1117名卫生兵等的实名、级别和联系方式。这份几乎包括所有731部队队员的实名名单,是全面了解“731部队”构成的最珍贵资料。

在历史这面镜子中,731部队和细菌战映出的是罪恶、残暴。人们对这段历史真相几十年不断的挖掘和还原,是对战争的拷问,也是人性的反思,文明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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