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婚姻与家庭(上)

母亲的亏欠

作者:文 | 张绍然

文 | 张绍然

她把你养大,

她等着长大的你回家,

她来到你的城市,

又把你的孩子养大……

但是母亲,她真的欠你的吗?

对于孩子,母亲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

2 015年“清明节”,回北京的火车刚启动,父亲的电话第四次打过来。这一次,他照样想找他外孙说话。孩子不想和姥爷聊,敷衍几句就挂了电话。但父亲“不识趣”,过了20分钟,再次打来电话找外孙。

我忍不住向老公抱怨:“小时候,我爸只疼我妹。等有了孩子呢,他又只想着孩子……”

“话可不能这么说!父母都是一碗水端平,生怕欠了哪个孩子!”躺在下铺的一位看上去60多岁的阿姨接上了我的话茬儿。见我笑了,她也笑了,热切地问:“带孩子回老家?父母身体都还好吧?”我说:“老家就我爸一个人,我妈走了好几年了……”

这陌生的女人红了眼眶,她一把将我从过道上的凳子拽到她的铺位上。她说,人们都叫她喜云姨,来自重庆开县某小镇。“我也是‘北漂’!在北京帮二女儿看孩子。这次回老家给老伴儿上坟。”仿佛装了一肚子话的喜云姨,就这样开始讲她的故事……

喜云姨今年5 6岁,丈夫在9年前遭遇车祸离世。喜云姨有3个闺女,大女儿在重庆某中学当老师,二女儿在北京,小女儿在深圳。有孩子的地方就是家。过去7年,喜云姨就在重庆、西安和北京之间奔走。

不对,还要加上上海。丈夫去世那年夏天,小女儿刚接到上海某大学录取通知书。“小女儿是她爸的心头肉,也就跟她爸亲。”喜云姨说。父亲的去世让小女儿感觉天塌地陷,短短一个月瘦了12斤!

“身体瘦了可以补回来,但心理出了问题得要人命呀!”喜云姨说,丈夫离世后,老大、老二倒是慢慢接受了,但小女儿却迟迟走不出来,快要去学校报到时,她竟然提出“不上大学了!”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她还是不听。喜云姨发火了:“你不上大学的话,我就找你爸去!”

看妈妈以死相逼,小女儿最终妥协,但条件是喜云姨得陪她去上海。“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每天给我做晚饭,再找一份清洁工或钟点工的活儿。”小丫头答应上大学了,她也很快给妈妈安排好了上海的新生活。

喜云姨全听小女儿的,大女儿却不干了。“您去上海了,我的孩子怎么办?不是答应了帮我带孩子的嘛!”当时,大女儿怀孕4个多月,喜云姨之前答应过她,入冬后就去重庆照顾她。

但是孩子们,总在抱怨妈妈偏心

怎么办?老大得有人照顾呀,但不去上海小女儿就不上大学。没有什么事儿比小女儿上大学更重要。老大拗不过小妹,但还是抱怨小时候尽让她干家务,师范毕业第一年,就让她帮老二出学费……身为老大还这么不懂事,喜云姨就急了,嚷嚷着要把她当初给老二出的学费,连本带息5000元还给她。

老大话赶话:“不用给5 0 0 0元,4 0 0 0就行了!”但老伴留下的钱,只够老幺4年大学学费,喜云姨哪敢动?没钱给老大,她难过得在她面前掉眼泪。眼泪换来了大女儿的“赦免”,老妈去上海之前,她给从头到脚买了一身。于是,刚才还觉得老大不懂事的喜云姨,瞬间就觉得亏欠她了。去上海前一天,她把自己唯一的首饰:丈夫5年前送给她的一条金手链拿到金店,给老大换了一副耳环。换完后她又觉得亏欠老二,于是一副换两副。

偷摸着送老大、老二耳环,最后还是被老幺知道了,这丫头为此整整哭了一夜!喜云姨心想,我都大老远跑上海,每天看人脸色做钟点工给你赚生活费,你怎么还能跟妈置气呢?心里虽然难受,喜云姨还是带老幺去了商场,给她也买了一副金耳环。

在上海待了5个月,大女儿生了。想着她婆婆早不在了,女婿的收入也不高,喜云姨就想着回重庆。小女儿却说:“您就留在上海,一个月做钟点工至少挣3000元,拿出一半给大姐请保姆,剩下的咱一起花!”

喜云姨觉得这方法可行,于是打电话给大女儿。没想到大女儿哭着问:“妈,我到底是不是您亲生的?”这话,像刀子一样抵在了喜云姨心头。第二天一大早,她决定放弃上海的“高薪”回重庆。而为了安抚小女儿,她甚至答应小女儿和男友同居。“那男孩家里穷,比我闺女还矮。我不怎么喜欢。”喜云姨说,“见其他同学都和男友同居,我们家闺女就跟我提了这要求,当时我骂了她一顿。但现在,我没法管了。”

喜云姨回到了重庆,白天给女儿、女婿做饭,照顾小外孙,晚上起三四次给外孙喂奶、换尿布,忙得团团转。但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女儿、女婿的事业也越来越好,喜云姨觉得值。

老大的孩子快3岁时,嫁到西安的老二怀孕了。老二一直很省心,她不像姐姐、妹妹一样斤斤计较。喜云姨觉得不能不帮她一把,跟老大商量,这丫头却说:“孩子就跟你亲,你突然走了,她怎么办?”她还拨通了老二电话:“小时候就跟我争宠,长大了还这样!你小时候我带过你,上大二时我帮你出过一年学费,就不能替最苦命的我考虑下吗?”一旁的喜云姨咬住嘴唇忍住了泪水。就这样,喜云姨继续留在重庆。

不曾亏欠,却一直在偿还……

2 012年初,二女儿生了老二。喜云姨坐不住了,觉得再不帮老二“就不是人”了!喜云姨不顾大外孙女的哭诉,坚持去了西安。没想到风尘仆仆赶往西安,二女儿劈头盖脸一句:“我姐和外甥女都舍不得您,您干吗要来我这里呢?”

这话是大实话,但喜云姨听得眼泪汪汪。她忍不住向老二抱怨:“前段时间我颈椎疼得要命,有个中医说花两千块钱就能治好,但你姐说没钱。给孩子报个英语班,半年就要8000块,她怎么有钱了?白眼儿狼!”老二不再说什么了。

来西安不到一年,二女婿的工作调到北京。大女儿让喜云姨回重庆,要么帮她看孩子,要么回老家过。老二也说北京空气不好,公司宿舍很小,但喜云姨不听,坚持要跟二女儿一家去北京。

去北京之前,无论在哪个城市,每到春节、清明节,喜云姨都要回一次老家。老家有年迈的爹娘,老家的山里埋着老公……可是2014年、2015年两个春节,她都没回成老家。“没买着火车票,女婿要给我买机票,七七八八加起来快2000块了,我哪里舍得坐?”喜云姨说。时隔两年回老家,是因为小女儿的婚事。“嫁了个离婚带着8岁孩子的男人,这个孩子得让我操一辈子的心!”喜云姨说。办完了女儿的婚事,喜云姨匆匆赶回北京,照顾二女儿一家。

回京的行李里,除了老家邻居送的各种时令蔬菜,还有大女儿准备的一大兜子吃食。但喜云姨没怎么吃,倒是不停给我儿子塞。见孩子不要她的大苹果,她急了:“得替奶奶吃!这么好的苹果,奶奶吃可糟蹋了!”吃女儿买的苹果,怎么会是“糟蹋”?喜云姨说:“女儿是娘的心头肉,但女儿的家不是自己的家。”无论在谁家里,喜云姨都会等孩子们吃完饭后再吃,家里刚买来的水果,喜云姨总等到快要烂了,才“好意思”吃。

为女儿任劳任怨,但女儿的家却不是家。那为何还要唯命是从,陪她们东奔西走?难道是住不惯老家了吗?喜云姨说:“怎么会?老家门前有花有树,屋后有大菜园,马路修到了家门口!”顿了顿她继续说:“但还是不放心孩子啊,还是想趁着有点力气多帮帮她们呀!”

我告诉她:父母从来不会亏欠子女的。所以,她应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比如在老家的大房子里,做自己喜欢的食物、每天睡到自然醒、想老伴儿了随时去他坟头看看……

“其实这次回老家,还见了个人。”喜云姨激动地打断我的话。是结婚前她曾喜欢过的男人,当初写过情书、送过亲手织的围巾,后来他去当兵,再后来杳无音讯。3年前他丧偶,得知喜云姨也是一个人,于是写来了令她脸红心跳的信:“余生的日子,咱俩将就着过可好?”

再嫁个男人,找个伴儿搭伙过日子,喜云姨还真不止一次地想过。丈夫去世一年后,某个被胃痉挛折磨得快要死去的夜里;因为没有给大女儿的孩子15元零花钱,而被她责怪“抠门”的时候;当小女儿说要嫁给一个带着8岁孩子的离异男人时……她都想过:不管她们了,过自己的日子去。但是第二天,她就忘了昨天的“胡思乱想”。

把小女儿风风光光嫁出去后,喜云姨又风尘仆仆地赶往北京。这个明知不亏欠孩子,却一直在牛马一般偿还的母亲,突然让我觉得愧疚、汗颜。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抱怨父亲偏心,抱怨他只帮妹妹带孩子而不管我;母亲去世第三年,父亲曾小心翼翼地跟我提出,想找个阿姨一起过,我气愤地说:“找阿姨可以,那我也不回家了!”父亲没有找阿姨,但我却有半年时间没搭理过他。

这样想着,还差两个小时就到家的我,马上给父亲打了电话。让孩子和他叨唠个够后,我说,如果那个3年前被我否决了的阿姨还对他有意,那就趁这次我们回家,大家见个面吧。父亲声音哆嗦,一个劲儿问:“这样好吗?你不要勉强啊。我一个人过挺好的,你们需要我的时候,也能说走就走没有牵挂……”

看我眼眶湿润,喜云姨说:“你爸爸肯定想找个阿姨过,但他没有找,说明他最爱的还是你们……”临别之际,我和这个一面之缘的女人紧紧拥抱,并祝福她,在不久的将来,就能过上她自己喜欢并擅长的生活。我也相信,这也是喜云姨的女儿们最大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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