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_杨小果 撰文_榛生 设计_萧萧
站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个女孩子:以鼻子为Y轴对称,左右面颊各有一小片均匀的雀斑。眼珠的颜色是茶色而不是黑色,所以她看上去像是喝多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说她从没和男人交往过,从没。但是脖子上种着一排草莓,现出谎言那样的淤紫。
他不揭穿她。
挺爱看她的样子,小波嘴,每一句谎话像蛾子飞出来,在他面前振翅,洒下有毒的粉末。小时候他养过蚕茧,是那种北方的大蚕茧,妈妈买回来用剪刀剖开,抠出里面的大黑蛹炒着吃。他会从中挑一个最大最饱满也最幸运的茧,不破坏它,把它挂在墙上。春节左右的时光,茧破,蛾出,一只巨大、呆蠢、湿乎乎的大蛾子,翅膀硕大又沉重,来不及张开就产卵了。
蛾的两只翅膀上各有三面像放大镜那样的镜子。
他会透过蛾的翅镜看这个世界,每样物品都像蒙上了尘埃。他拿一只瓶子装蛾产的卵,数十枚浅白色排列整齐密密麻麻引发鸡皮疙瘩的卵,被热水冲去,随洗手池里的泡沫一起不知去向。
他的很多合作者也像那些蛾卵一样,很快产生,很快不知去向。最终他来和这个网络上认识的姑娘见面——他要招聘,她来应聘。她给他的电邮吸引了他。她说她笑点很低很奇怪,泪点很凶很高端,洁癖,强迫症晚期,一想起往事就想吐,穿上秋裤就会死,另外,她还是请假借口研究所的所长——她这么坦诚相告,又这么不假思索,他忍不住要优先考虑她,虽然他将给她的工作和她的性格没什么必然的相关性,甚至可能相反。他要求应聘者没有男朋友,是为了图个清静,心灵上的清净。
他说,那么,明天你就要准备行李和我一起走了,你能做好准备吗?她说能。
他是一位野外生物摄影师,他将去西伯利亚的荒原拍摄虎。他需要一名助手。
【二】
他们去了西伯利亚,地球上最冷的地方,除了森林,就是雪。森林和雪有时互相缠抱接近,分不清楚。森林和雪都那么寂寞,那儿的寂寞就像可以吃人的雪白的大虎。所以他的确需要一个助手,哪怕她不能做什么,只要陪他说说话也好。
他们住在卢奇斯科森林中一座有名的木屋。之所以有名,是方圆几百公里只有这么一座木屋,是十年前建设给科学家使用的,而离这里最近的科研机构会定期派人送一些食物和用品过来,但村民会不远万里来把罐头、雪茄和酒偷走。所以木屋里现在只有一麻袋干缩的土豆,半罐盐。
他们白天拿着猎枪和器材去巡逻,晚上在屋子里煮土豆汤。她会把一个个大土豆煮熟,剥皮,放在碗里,用勺子的背面碾成土豆泥,倒进水中使水变得比较浓稠,再往汤里放进土豆片和土豆块——横竖都是土豆,有时也切成圆形、梯形、鸡鸡的形状。
这是一些许久没有人吃,又因天气太冷而无从发芽的土豆。它们体内的淀粉已经酵化为糖,所以特别甜。要是有点肉炖在里面,真不知有多美。或者哪怕有颗洋葱也好。
又下雪了。西伯利亚的雪,是要将这个世界厚葬那样,慷慨又悲壮的下法。天空中偶尔有一两声类似触电的鸟叫,此外,什么活物都没有。落光了叶子的原始森林,从某种角度想,也许就是我们死后所要去的天堂或地狱的样子。
她脖子上青紫的吻痕已经消退。她是个撒谎永不会穿帮的小骗子。她问起他有没有爱人,他说他曾有一位妻子。“哦,你离婚了!离婚这种事看来很普遍啊,哈哈哈哈。”她没心没肺地说。他没理她。
她也会发呆,如果他不要她说话的话,她就发呆,像一只母鸡,眼睛的颜色淡到几乎透明了,呆滞地坐在沙发上,把手里的松果一颗一颗扔进炉子里,松果上黏着的琥珀碎末会有一秒激烈的燃烧,炸出极大的火苗。
他去巡视。这一天,雪盲中他忽然发现了一些红色。那是血迹。追随着被血点洞穿的雪地,他看到大桦树下一只野猪的尸体。冻硬了,内脏被掏空了,还剩下许多肉。虎不喜欢吃硬硬的四肢,先挖掉柔软的内脏、心、肝之类的。这只野猪显然是虎的猎物,惨死后被暴尸在此处。野猪咧着嘴,表情似乎是狂喜,又敞着肚皮,大红里子,真像一位风流名士。他迟疑一下,想了想他们缺少营养的像土豆一样的脸,就把野猪带走了。
【三】
她欢呼着跑出门来,跟他一起把冻僵的猪肉拖进木屋。虽然她平时有点懒,可是面对好久没吃的肉类也真是动了真感情了,兢兢业业地坐在那里拔猪腿上的毛。
他们那一个星期有足够多的肉吃,都胖了一点。她的小脸儿变成了鸡蛋那样的饱满圆润,嘴巴也不起皮了。她喜欢一边看书一边吃饭,边吃边给他念书。她带来一本《虎凤蝶》和一本《埋葬虫》,两本薄薄的给小孩子看的画册。“这片林子里也好,邻近的林子里也好,更远的林子里也好,都在发生着同样的事情:生和死。”她念道。
“我妻子是在非洲时得了疟疾死去的。”他忽然说。
她沉默了。
隔了一会她说:“对不起。”
在这荒原雪野,暖小的屋中,她讪讪地从炉子走到桌子,又从桌子走到沙发,然后蹲在沙发上缝起了一张旧毛毯。她把原来的旧毛毯剪成很多个正方形的小块儿,又不知从哪搜罗来一些苏联花呢子的碎块,还有几块条绒、丝绒。她要把这些五颜六色的碎布块拿针线重新缝在一起,让它们按她的排列组合变成新的花纹。
她听到他继续说:“本来是要离婚的,她说她爱上了别人,本来从非洲回来就要去离婚的。”他叹口气,“所以说,其实你也没有说错。”
她不敢再接茬了,怕他又说出更离奇的后话。更怕的是看到他伤痛的眼神,男人的伤痛真的比女人的伤痛更可怜,就好像我们看到一个大动物受伤,我们都会哭。
她一门心思缝毯子,每天都缝到天黑,月亮亮起来。缝好后她就在吃饭的时候、看书的时候、早上就着融化的雪水洗脸的时候披着这块旧毯子。她鹑衣百结的样子使她的青春更加显眼、鲜亮,使她的手更加细腻、结白。
年轻真好,他发了一个《读者文摘》杂志式的感叹。
她偶尔偷看他。他有黑里泛白的胡须,没事就在那拔胡子。明知道拔胡子和抖脚、挖鼻孔一样是贱毛病,但是他这么做并不恶心,她能忍受,要知道,她能忍受的事情并不太多。他敞开的衣领下可以看见一个大大的喉结,她有时候想伸出手去摸一摸,想知道在他说“啊”和“哦”的时候,喉结移动的方式会不会有些不同。
她不敢承认她这么快就忘掉了她的男人。他们分手那天,男人说,让我最后抱抱你。她本不想同意,但想到拒绝一个人比答应一个人更难,所以就点点头。男人越抱越紧,最后把她推靠在墙上吻她,在她脖子上留下了淤青的吻痕,那好像不是爱了,那只是一个损招。有些男人会以为在分手时拥抱强吻女人就会化干戈为玉帛,因为总有一些比较蠢的女人会相信那是男人为她动情,是纯正的留恋和不舍。其实不对,那只是他们不想面对分手这个事实,只是他们终生的拖延症。男人要解她的纽扣,她忽然觉得她面前的是一只动物,一个兽类,有着兽类才会有的恶意。她在挣扎中无意间摸到他衣兜里的钥匙串,这个钥匙串上有一把瑞士军刀。他还在不停地欺负她,要剥了她的皮似的狠狠地扯她。她趁机打开那把折叠的小刀。男人正入迷、乐此不疲、以强者自居,然后小刀像滑进牛油一样插在他的肚子上。
【四】
两天后的晚上,老虎来了。老虎是寻仇来的,为了它的肉。这只虎,暴躁,生猛。先是咬断了放在屋外劈柴用的斧柄,而后撞击小屋附近那棵枯树,枯枝噼里啪啦落下来像落雨。虎折腾了一夜,直到天亮才走。第二天,又来了。
她跟他用全部的家具顶住门和窗,所以这个房间有了一种奇特的格局。像儿童搭的积木城市。大桥,铁路,房子,楼。她坐在由床、桌子和椅子组成的三层楼上说:“你说,这只老虎是公的还是母的?”
他拍下虎在夜里翡翠一样的绿眼睛。
老虎逡巡一夜,清早走了。屋外的一切尽被毁坏,唯有檐上的雪,像蛋糕上新鲜的奶油,丝毫没被动过。她铲下来煮水,融雪烹茶。再把最后一块肥猪肉煎了吃吧。他还在睡觉,担惊受怕了一夜,他累了。作为助手,她的工作就是照顾他,多多少少,这工作像是一个妻子。她做得尽职尽责,从未抱怨过艰苦。他在半梦半醒中听到她准备早饭的动静,他本想起床,但没有起床,那一刻的温柔甜暖,真舍不得破坏,真想一直是那样。
他喜欢这个女孩子了,虽然她的年龄只能称为孩子。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喜欢人了。
她问:“明天吃什么,又回到土豆大餐了么?”像是个为生计所迫的小妇人。
他没回答她,把脸埋在枕头里。
她就走过来,低头看他是不是真的在睡觉。
他去握她的手,睁开眼,却发现与此同时,她正要吻他。
他们闭上眼睛,拥抱在一起。那个拥抱真好,一生里,拿多少个相似的拥抱交换,也不愿意去换的。
就在这个时候,虎来了。
他们被发现时,只剩下了一些碎片。老虎是当场就吃了他们,还是分开好几天吃的,不得而知。老虎已经不知去向。那张破毛毯还在,毛织品,每一个小四方块,先拼成田字,再由一个个田字扩展到更大的面积。每一块小呢子都剪成均匀一致的大小,纯手工缝纫。她缝了一个星期,还想过离开这里时,要把它带走,以后就披着这毯子,和他坐在家中,蹲着喝酒。
她也喜欢他,是那种一见钟情的喜欢。她忘了说,除了之前那几样专有的古怪,她还是个爱情耐受不良症患者,一遇见喜欢的人,整个人就变得特别爱说谎。
很多很多美好的故事,是不为人所知地开始,也不为人所知地结束,甚至就连当事人也并不晓得,他们曾经有过那样美好的心动。
他们的遗骸终会在春暖花开时被埋葬虫发现,团成一个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他们会被埋入土中,变成温床,让虫子在里面产卵,卵破蛹成虫,虫复又长大,被姬鼠吃掉,留下的卵再继续完成下一年的昆虫记。
他们在埋葬虫的身体里完成相恋、相守。
在幽深的、遥远的、白色的雪原,有时候是深绿色、阴凉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