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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满院子的吊嗓声中,也只有鲁见章总是小声咕噜。朱子慧知道他在背什么,是本小蓝皮册子,封面上印着白色的“英语900句”。鲁见章不爱练把式,他跟父母说过,他才不要唱戏,他要飞上天。
唱武生的父亲准头很好地扔过一根筷子砸到他额头上,说:“我看你真是要上天。”那时候团里人都想自家孩子也能进团,食堂有喷香的饭菜,逢年过节发些香皂猪肉,出门演出,排队买票的人个个踮脚朝前挤,剧团离开时,还有戏迷跟在卡车后边跑。
那年的小香玉唱红了,朱子慧站在院里的广播下,说:“真羡慕,我要也能像她那样红多好。”鲁见章说:“唱不红也没事,到时候你去找我,我带你上天看星星。”
一碗太久的面
朱子慧在16岁那年进了豫剧团。
这年的鲁见章继续念高中,他父母已经放弃了逼他练功。他每天还是起得早,跟着朱子慧,朱子慧在院角唱“花木兰羞答答施礼拜上”,他在一旁念“See you tomorrow”。朱子慧停,他也停,递上一壶水,或是一两颗不知倒了几手,已经软乎乎的糖。
他此时已不再说自己的愿望是上天,他用了个更专业更准确的说法,叫“进入太空”。朱子慧问“你要当嫦娥?”鲁见章说,月上没嫦娥,美国人去看过了。接着又笑嘻嘻:“不过如果你当了嫦娥飞上去了,我也能把你找回来。”
朱子慧说你越来越油嘴滑舌,她吞下了后半截:你总这样我爸妈才不会喜欢你。
朱子慧的父母一向觉得鲁见章不务正业,她父亲说:“我才不信他那样能考上个大学,他爹妈多踏实的人,这小子随谁呢?”朱子慧母亲压低了声音:“本来就不是亲生的,不像有什么稀奇。”模模糊糊的声音在朱子慧心里像是炸了雷,一连几天见到鲁见章她都不敢抬眼看他,鲁见章说:“咦,知道害羞啦。”
朱子慧想,她一定得瞒住,千万不能让这消息从她嘴里漏出来。
但鲁见章还是知道了,他父母吵架,因为鲁父的背叛,那场架吵得不管不顾,凄厉而恶毒,鲁见章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流浪的拾荒者将他扔在路上,由无法生育的鲁父捡回来。他在一众看热闹的眼神中勾着头走出去,朱子慧追上去问他去哪儿,他说吵成这样,中午肯定没人做饭,他出去吃碗面。朱子慧把兜里的钱都塞给了他。
走出院门的鲁见章没再回来。
朱子慧成为朱小姐
吵得恨不能恩断义绝的鲁见章父母却又和好了,人到中年,凑合着过下去吧。他们甚至平和又齐心,因为要一起寻找鲁见章。
他们来问过朱子慧,朱子慧只是摇头。
朱子慧的母亲说这儿子可真狠心,好歹养育了这么多年,就这样走了,白眼狼。
朱子慧替他辩解,说他肯定会回来的。
鲁见章在信里是这么写的,他说等想明白就回来,她的钱他到时也会一并还给她。
朱子慧说高考放榜了,我去替你看了,没考上,你明年还考吗?
鲁见章说我想想。
再写信过去,信就被退了回来,连同朱子慧夹在信纸里的钱,信封上盖着戳:“查无此人”。
朱子慧每早仍去院子东角吊嗓,一句词里没夹着中文味的英语,她像是不会唱了。
三四个月后,院里的人们已对鲁家的事逐渐失去兴趣,朱子慧开始在《秦雪梅》中唱与青梅竹马生离死别的秦雪梅,头一场戏完了,有人到后台来给她送花篮,说:“朱小姐,你唱得真好。”
朱子慧不习惯别人叫她朱小姐,她在一点惊慌中想起了鲁见章的那声,“喂,朱子慧。”
这个叫周深的人开始常来看她,有时是下场后来后台,有时是平日找到练功房外。他在供销社任一个小职位,来时从不空手,海鸥洗发膏,两盘邓丽君,友谊香膏,还扛过一整箱北冰洋汽水请大家喝。姑娘们叼着管子,嘻嘻哈哈地把朱子慧朝外推。
朱子慧拒绝得很笨拙但也诚恳,她说:“我有喜欢的人。”
周深听了这句话,也只是微微笑:“能告诉我他什么样吗?”见朱子慧移开目光不吭声,他大笑起来:“差点被你骗了。”
朱子慧想说没骗他,她真有喜欢的人,并且那人刚刚给她来了信。在失去音信大半年后,鲁见章终于肯告诉她,他到了深圳。
照过一轮寒冷的月亮
朱子慧在1986年的秋天跟团去了深圳演出。出了罗湖火车站,她在卖私烟的中年人、讨钱的小孩和拉客的的士佬中看见换了个人似的鲁见章。他看上去清清爽爽,扣子扣得整整齐齐,背挺得老直,只是他在朱子慧面前手足无措地搓着手,“嘿嘿”一笑,又露出了从前的面目。
朱子慧问他为什么不回去,他爸妈都在找他,鲁见章垂了头,说 “不知道”。真相揭开的方式太不堪,他的身世是父亲出轨时母亲掷过去当武器的一把刀。
豫剧团的表演在这儿彻底遇了冷,票只卖出几十张,观众寥落,无人喝彩,下台后朱子慧在后台掉了泪。
鲁见章安慰她,说他们不爱看就不爱看,等回去了,照样是众人喜欢的角儿。
朱子慧抽噎个不住,说本打算受欢迎就不跟团回去了,这下完了。
鲁见章不出声,拧开他带来的一罐糖水橘子递给朱子慧。他没问她为什么打算留在这儿,可见他心里清清楚楚,但他也没说鼓励挽留的话,让朱子慧的心冷下去,泪涌得更凶。等朱子慧吃完糖水,他说,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散散心。
鲁见章带她去了一个叫上海宾馆的地方,在十楼的夜总会里,朱子慧看见了满屋子的人,他们随着台上穿旗袍的女歌手和奏爵士乐的老乐手摇摆,那是朱子慧在旧电影里听过的歌,欢快俏皮。朱子慧垂了头,说难怪我的戏没人听。
鲁见章一摆头:“嘿,明明是带你来散心的,怎么反倒办了坏事。”
他那一脸的无奈逗得朱子慧笑了起来。听了两支歌,他们起身出去。朱子慧跟在鲁见章身后,穿过贴着瓷片的楼道,她从鲁见章熟悉的步态中,从旁边服务员看向鲁见章的笑容里,知道了鲁见章那整齐的纽扣和笔挺的背来自哪里,这里应该就是鲁见章上班的地方。但鲁见章并没有告诉她的意思,他只是匆忙带着她走出了宾馆。
朱子慧说要去鲁见章的住处参观参观,他咧咧嘴说,乱七八糟,有什么可看。但在朱子慧的坚持下还是去了,小而闷热的一间铁皮屋,没有窗,鲁见章自己在墙上画了一扇,还加了黄月亮和一枚画歪了的火箭。
朱子慧离开深圳时是晚上,鲁见章来送,他从兜里掏出一包钱给她,说:“带给我爸妈。让他们别过来找我,我过段时间就不在这儿干了,服侍人的工作我做不惯。”
朱子慧问他去哪儿,他只是笑。秋天的月亮照得朱子慧有些冷,她知道,鲁见章以后的人生,都不打算邀请她参与了。
只留一人在原地
朱子慧在1987年的冬天和周深结了婚。这时的朱子慧已有了剧团单独分给她的一间房,周深答应她,结婚后也住在这里。周深在邻居们的赞叹声中指挥着下属帮忙搬进电视、冰箱和缝纫机时,朱子慧在院角远远地看着,想起那个在爱人灵前哀哀哭诉的秦雪梅。
婚后的朱子慧早上出门去练功房,直到深夜方回,面对周深的时间远不及面对镜中的自己多。她愈唱愈好,但也并不能挽回剧团的颓势。这里也开始有了当年她在上海宾馆看到的歌舞表演,人们更爱去那里,听一支柔和缠绵的曲子,或是聚在一起,边看边叹刘慧芳和王沪生,冯程程和许文强。
剧团陆续有人离开,小旦唱得顶好的范文周也来跟朱子慧告别,她说早点找出路吧,以我们的嗓子,出去随便唱唱流行歌不在话下。
周深在一个早晨收拾好行李,他说供销社的效益越来越不行了,他要去深圳,问朱子慧和不和他一起走。朱子慧摇头,她喜欢唱豫剧,但那边没人听,她不想转行。周深就拎起行李走了,他终于也学会了和朱子慧一样的冷淡。朱子慧想自己是有愧于他,她努力过,但最终发现这和唱戏不同,不是数年如一日就能看到成效。
身边同练的人越来越少,行头越来越旧。剧院里的票卖不出几张,他们开始得去乡镇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演出。周深从深圳回来过一趟,和她办了离婚手续。这些对朱子慧都没什么影响,她照旧每日练功,在厨房里烧一人份的饭,在1995年的春天,帮鲁见章的父亲料理了鲁母的后事。
那只叫阿尔伯特的猴子
2000年,剧团接到了纽约一个华人社团的表演邀请。在唐人街小剧院里的表演结束后,剧团被请到旁边的中餐馆吃宴席。布菜的领班挺着背,一只手背在腰后,动作轻捷,每上一道菜,他都会报出菜名,不知今天是否配合剧团,他的报菜名带着豫剧腔,赢得满堂鼓掌。
那腔调朱子慧熟悉。“朱子慧,你家今天吃鱼哇”、“朱子慧,还有颗糖你要不要”、“朱子慧,我的火箭做成了,带你去发射”,它们和今日的“脆皮猪肘”、“酒酿圆子”重叠在了一起。
鲁见章在1990年的冬天和其他几十人一起挤在船的甲板下,在大西洋上漂流了两个多月。这十年他一直窝在唐人街,打黑工,还钱给蛇头,再攒钱请律师取得身份,也省出过两大笔钱寄回国内。他很少出唐人街,当年背过的900句从没用过。只有一次,餐馆老板去华盛顿,他恳求着跟去了,在NASA的大楼外,他拦住一名路人,请他帮自己拍一张照。
朱子慧没有向他提起他父母并没收到那两笔钱,也没有提起他母亲的去世,在满屋浓重的酱油香气中,他们只是说起那年一起点燃的自制小火箭,它没有冲上天,划了一道弧线就掉了下来。鲁见章叉腰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要去太空总要经历过失败,你知道一只叫阿尔伯特的猴子吗?美国人准备把它送上太空,结果它在半途就闷死了,但那又怎么样,后来去了太空的猴子叫阿尔伯特二世,你看,人们不会忘记死掉的阿尔伯特。”
至少,那天他们拎起火箭残骸走向大院时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