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不上工匠的旋木工
旋木加工旋木活儿,是维吾尔族人的传统木料加工技术之一。一直以来,虽也算是一种手工活儿,但与其它手工艺品制作相比,基本谈不上什么技术含量,若排名次,只能垫底了。因为,旋木工们能干出的活儿,最多的不过是擀面杖、馕戳(在馕上“戳花”的工具)手柄,最有技术含量的“高级”产品,也不过是装饰房屋围栏、楼梯或摇篮扶手用的花木栏杆。总之,这多年不变的“老三件”,都是不值钱的玩艺儿。
于是,在人们心目中,没人把操此业者看成是手工艺人,其产品更与艺术不沾边,最多不过是人人都能干都会干的简单木工活儿,旋木工,甚至连木匠都不算。
也是啊,一截园木往旋木机上一卡,一按电纽让机子和圆木转起来,再用刻刀往圆木上一“吃”,一个个大圆小圆便旋刻出来,一根根花木栏杆、擀面杖、馕戳木柄于是成形,再用砂纸稍加打磨,即告完成,实在谈不上什么技术含量。
于是,这种太容易做,谁都能做的旋木产品也就不可能卖出好价钱,一个花木栏杆三五元,一根擀面杖两三元,一个馕戳柄一二元而己。旋木工们,也只能靠微薄的赚头维持生计,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苦熬光景。
为把成本降到最低,旋木工们大都连个像样的干活的作坊都没有,不想租也租不起,随便在哪个旮旯犄角里找个租金低的斗室将就而已。甚至,连个店名也无需起,窗口挂几串做出的活儿就是广告,就能名正言顺地开业生产。各作坊内小而昏暗,门窗一体,既管出入又兼采光。坊内被木料堆满,只留下勉强能转开身,勉强能放下旋木机器的小空地干活。窗口吊着的门前摆着的样品,也都千篇一律地是一串串花木栏杆、擀面杖、馕戳木柄这“老三样”。旋木工们个个灰头土脸,脸上挂满谦卑,绝无半点艺人工匠所具有的自豪与自信。
旋木作坊多变身
我是2009年正式离开喀什定居库尔勒的,其后又返回过喀什两次,最近一次去,是因处理房产后事再回故城。在拍摄改造后的老城民居间,无意中惊喜地发现,旋木工们今非昔比,已发生了翻天覆地令人刮目相看的巨变。
最先发现这种变化,是在库木代尔瓦孜手工艺街最老的几家旋木坊里。
当时在拍摄改造后的库木代尔瓦孜街景,当走到街道北端,那一溜相互挨着的四家老旋木坊撞入眼帘,窗口悬挂和门前桌上展示的成品让我眼前一亮。我惊喜地发现,它们已不再是曾经的花木栏杆、擀面杖、馕戳木柄这“老三件”,大多数产品,竟都变成了精美的手工艺品,有碗、碟、罐、壶、姜窝子(捣碎姜蒜用的)……等等,数不胜数,琳琅满目。
当时尽管惊喜,但我并没深想其中的含义,以为这些工艺品都是拿来之物,代售之物而已。随后的发现,让我否定了这个判断。
离开库木代尔瓦孜,不觉间就到了花帽巴扎。穿过花帽巴扎再往前走,又一个旋木作坊映入眼帘,窗口所挂,桌上所摆,与在库木代尔瓦孜所遇之旋木坊无异,也是应有尽有。一一看去,品种与外面展示的差不多。往细里打量,发现全是圆形体的组合。于是猜测,莫非这些精美的手工艺品皆出自旋木工之手?我问正在干活的维吾尔族年轻小伙子:“这些东西,都是你做出来的?”小伙子自豪地回答:“当然是我们做的。这些都是我们做的。”
我再细看这些出自旋木工之手的作品,不由地为之一震。这些作工精美精细的工艺品,其制作的复杂度、难度和技术、艺术含量与曾经的旋木加工已不可同日而语了。据了解,第一第二间旋木坊“年龄”最大,坊主玉素音·纳吉在这里已度过60多年的光阴,另两间也有四五十年的历史。
我迁居库尔勒前曾多次来这里观看。那时,四间作坊窗口挂的门前台上摆的一律是“老三件”,一律尘土飞扬,坊主一律灰头土脸。如今却大不相同了,布局没变,作坊还是那几间作坊,旋木活儿依旧在其内进行,窗口挂的门前桌台上摆的依旧是制作好的产品,不同的是,曾经的“老三件”退居一隅,大部分空间被精美的旋木工艺品所占居。
玉素音·纳吉老人有四个儿子,三个都子承父业,当了旋木工。而将“老三件”变成手工艺品的创新者,果然是老人有文化的儿子们,到现在,也就三四年的时间。
玉素音老人已经让自己“退了休”,把打理两个作坊的亊儿交给了一个儿子,偶尔来“巡视”一次。所以,我前两次来都没见着他老人家,第三次拜访才得以谋面。
老人今年七十有八,戴着花帽,消瘦但精神矍铄,骑着电动车稳稳地到店里来了,电动车一停稳就笑盈盈地向我伸出手来。
老人告诉我,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在这里干活,旁边两个旋木店是后来开的,坊主都是他的徒弟。无疑,玉素音堪称在世的当地旋木界的“泰斗”级人物。
遗憾的是,玉素音老前辈留给后代和徒弟的“遗产”,只是古老的“老三件”和不尽的纠结与徬惶。当然,此一时彼一时,辩证地看,前辈留给后人的,也是机会和动力。
于是,儿子徒弟们不停滞不抱怨,与时俱进,把旋木的希望寄托在了挖堀艺术潜力,开发新产品,把旋木活儿变成手工艺品的创新之上。在“老三件”等旋木活儿“烫花”的基础上,开发更多更巧的技艺,赋予旋木活以艺术生命,成为他们和其他新一代旋木工的共识和努力方向。对于有文化且有手工活遗传和传统的新一代旋木人,一旦生出创新的想法,要将其变为现实就不愁没办法。生活中的阿布都壶、乔工壶、花瓶、罐子、碟子都是现成的原型,拿来就是。加工更不成问题,花木栏杆、花桌腿与阿布都壶、乔工壶原本就相差无几,不过都由“大肚子”“小肚子”构成,只要稍加改动,加个盖儿加个把儿即成。至于罐、碟等更容易,三两下就搞定。
难度大些,要费一番周折的是镶、烫花纹和图案,赋于壶、罐、碟以艺术生命。好在有了可以控制温度的电烙铁,稍加改造,装上半圆弧形的、直形的“烫头”,就成为顺手的工具,烫花即可搞定。
随着一缕缕青烟袅袅升起,一条条弧线一条条直线被烫了出来,再经连接、修饰,漂亮的花纹、图案就落在了壶、罐、碟上。与烫花相比,镶嵌已不是新技术,稍加操练也就不成问题。
于是,烫花旋木工艺品就宣布诞生了。
于是,旋木工实现了从“工人”到“手工艺人”的历史性转变。维吾尔族的手工艺品中,又增添了新的品种。
旋木活儿变成工艺品之后大受欢迎,市场需求剧增。旋木坊不但自己销售,别的工艺品店也来订购。很快,大街小巷的工艺品店无不出现其身影,成为新的亮点。其身价也随之大幅提升,一个烫花木枕,一把烫花阿布都壶、乔工壶能卖到300元左右……
一些业外人从中看到商机,纷纷跻身进来,成为新的旋木手艺人。
同在库木代尔瓦孜的买合木江兄弟就是旋木工艺品的后来者。兄弟俩的父亲买买提依明一直在经营一家手工艺品店,销售乐器、铜器挂毯等。俩兄弟曾与父亲同行,搞代销,在东巴扎开手工艺品店。旋木手工艺品的出现,让两兄弟看到了此业的大好前景,于是改换门庭,开始了旋木工艺品的制做。凭借勤奋和聪彗,他们很快掌握了从旋木到烙烫花纹、图案的技术、艺术,成为旋木手工艺人。
学成后,兄弟俩在父亲的工艺品店对面又开了一家店,专门展销旋木工艺品,既丰富了祖业产品,也开辟了新的财路。
旋木工艺品之工艺
说起来,用旋刻制做手工艺品确实得天独厚,特别是主体旋制,比士陶、铜器更有优势,又快又好。无论壶、碗、罐、碟,主体皆先用旋刻成形,然后给壶装把装嘴给罐装耳,比士陶铜器快许多。旋木手工艺品的最大难点、亮点,是接下来的烫花和镶嵌。
旋木工艺品除了精美的造型外,就是其上装饰着的疏密有致、韵律感极强的花纹和图案。与铜制等工艺品不同是,旋木工艺品的花纹、图案并非雕刻出来的,而是用电烙铁烙烫或用塑料片镶嵌而成。
烫花,是旋木手工艺品上最多见的工艺。即利用木料怕烙怕烫,一遇高温金属就会被“烧焦”变黑的特性完成的。烫花旋木手工艺品皆用来摆设,所做的阿布都壶、乔工壶、罐,尽管也把腹部掏空,也配盖儿,但不会盛水,完全是当摆设供观赏。
镶嵌,则用在既能看又能用的旋木手工艺品制作上。最常见的是茶壶茶盘茶碗。为了留住水,不外渗,需选择结构更加致密的木材。而致密坚硬的木材,又能“抓紧”镶嵌材料,保证其不脱落。
所以,制作烫花观赏性旋木手工艺品,为突出花纹、图案,必须釆用色泽均匀的浅调白杨木。这样,烙出的线条及黑底才会更加突出,才能将白色、浅色的花纹、图案衬托得更加醒目。
与在铜等金属上雕刻不同,旋木工艺品上的花纹、图案都必须在瞬间完成,容不得磨蹭,容不得拖泥带水。在金属雕刻时最常用的线性走刀法就不灵了,取而代之的是拓烙与走线相结合的工艺。尽管花纹、图样多变,但最常用的烙烫工具不过三种:封闭图形、半弧形和直线行。
封闭图形烙铁一般是心形、梅花形、圆形等。用时上到烙铁上,加到适宜的温度后在工艺品体上一拓,即留下完整的烙印。而更多的花纹、图案则靠弧形和直线形两种烙铁共同完成。烫大些的梅花图案,先用直线烙铁烫出个“米”字,然后用弧形烙铁将各“线头”连接封闭起来就是了。条形花纹也如此,一截截拓出,无缝连接即可。
至于福字盘花盘、人像花盘上的福字和人像,则只能先用铅笔打底,然后用烙铁“描绘”出来。为衬托主图案,旋木工艺品在图案烙制中会用到大量的黑底。即将主图案之间的空隙用扁而短的烙铁烧焦,呈现黑色,使得白色主图案更加突出、醒目,更具有艺术效果。
难寻创新第一人
凡是一种新技术新工艺被创造出来,人们总想知道到底谁才是创新第一人。
我在釆访中自然没有忘记寻找这一关键人物。有趣的是,各位被釆访者都极不谦虚,都不承认有师傅,都说是自己想出来的做出来的,不肯把“发明人”这个头衔让给别人。
想想也是,旋木工艺品的出现,应该是有人先提出来,然后大家各显神通,你一招他一计日渐完善的。
所以,最贴切的说法,应该说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旋木手工艺品是新一代旋木人共同创造的技术、艺术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