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许多纪念爱的机会,也有许多纪念爱的方式,他们选择拍摄纪录片来纪念去世的父母。纪念就是重温,也是为了“留住”,这正是他们做纪录片的初衷。
那晚,几十位父母的老同事、老邻居来了,还有些素不相识的人也来了,家属院里里外外围了好几百人。影片放映的过程中,许多人哭了,三兄弟也哭了,虽然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看,可每看一次,他们还是会很感动。
片子只有26分钟,但兄弟三个用了8年的时间,才做出了这部《不能忘怀的爱》。他们几次到外地,跋涉数千里,花费数万元,拍了1000多个小时的素材,“这么辛苦,我们就是想把父母‘留住’,把爱留住。”
刻骨铭心的感情,有时候需要默默放在心里,有时候需要拿出来纪念,就像一年又一年的清明祭奠。对于三兄弟来说,这纪录片就是他们对父母最好的纪念。“每次看,仿佛父母还在眼前,家人之间的爱还在眼前。”
父母身上闪着的“光”
父母身上有许多东西,打动着孩子们。有担当和责任,有勤劳能干,有坚强独立……在父母看来,很多事情也许“自然而然”,可在孩子们心里,它们却闪着“光”。
2005年3月,母亲李文英突发脑溢血去世,对于申家兄弟姐妹5人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一辈子没有麻烦过孩子的李文英,让兄弟姐妹几个心里满是遗憾,总觉得还没有来得及为母亲做些什么,她就匆匆走了。
李文英去世后,几个孩子时常想起相继去世的父母。“父母是平凡的,可在我们心里又是伟大的,有时候想着想着就想掉泪。”兄弟姐妹想把这份感动记录下来,作为对父母的纪念。
由于哥儿仨都是搞摄像的,很自然就想到了用摄像的方式,可具体怎么做,他们心里没谱。这期间,老二申长明跟自己的师傅刘思伟老师聊天,说出想纪念父母的想法。刘老师向他们推荐了一部名叫《山有多高》的纪录片,片子是导演汤湘竹为了纪念父亲而拍摄的,讲述了主人公对“家”的感情,以及寻根之旅。三兄弟深受启发,也决定为父母拍一部纪录片。
拍摄之前,三兄弟经常会聚在一起讨论拍摄的内容,常常一边讨论一边就想起许多往事来。“父母在世的时候,很难有机会回忆以前的生活,但拍摄纪录片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回忆父母,回忆他们对孩子、对别人、对社会点点滴滴的爱。”老二申长明说,“父母去世后,我常常会被自己的回忆打动。”
在三兄弟的印象里,李文英是个勤劳能干的母亲。
“除了我们3个兄弟,家里还有两个女孩,一共5个孩子。那时候生活负担还是挺大的,除了父亲努力工作,母亲也很‘卖力’。”刚到砖瓦厂的时候,李文英做的是卸土的工作,工作量相当大,可她没有叫过一声苦。转正后,李文英被安排到轻松的岗位上,可她却选择了另一个工作—拉灰,她觉得多干活就能多挣钱。那时候,干完一天拉灰的工作量就可以回家了,但李文英常常是用半天的时间干完一天的活,然后再给自己“加活”—翻坯。回家后,还要给几个孩子做饭。看起来柔弱的李文英,却在孩子们心里相当能干。
李文英还掌握着家里的经济大权,而且有着很强的“理财能力”。上世纪80年代,她就已经攒下了万元积蓄,在那个时候,成为万元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大申长云说,母亲总是把节省下来的钱一点点攒起来,攒够100或者200元,就会叫上他,一起去存钱。那时候,母子俩最快乐的事就是坐着厂里的小火车,到城里银行存钱。
虽然节俭,但李文英在一些大事上,却并不抠门。那时候一知道有什么新“玩意”, 老二申长明就去跟母亲说,母亲听完,总会“很豪爽”地说“哪天咱们去看看”。就这样,申家是当时厂家属院里比较早拥有电视、录音机和自行车的人家。李文英对外人也很大方。“母亲节省下来的粮票,邻居谁说想用,她就毫不犹豫地拿出来。姨家的表妹该上高中了,可姨家太困难,母亲知道后,拿出100元给了表妹。在那个年代,100元可是个不小的数字。”
“母亲其实是个很大气的女人。”这是兄弟姐妹几个最深的感受。这个大气的女人身旁,还有一个对社会有爱、有责任、敢担当的男人。
“那时候,父亲总是起得很早,为的是打扫从家门口到厂门口的那条马路。他跟我们说,打扫干净了,走上去也舒坦。但我们知道,父亲并不是为了一个人舒坦,而是想让更多人走着舒坦。下雨天,去厂里盖砖坯,完全是自发行为,其他人也会主动做,但父亲做得更多,他几乎每次都去,而且总要叫上我和大哥;每次回来的路上,父亲总让我和大哥披上唯一的雨衣,而他自己却淋着雨。我长大成人之后,才明白父亲的用意,他是让我们明白‘男人’的含义,那就是敢担当。”这个敢担当的男人被许多人信任着,加上工作兢兢业业,很快,父亲申连成就当上了瓦机段长,后来又被评为河南省劳动模范和人大代表。
申连成是个有原则的人,想让他往家里“拿”个扫帚都难;他也从不动用任何关系给家里办事,以至于小儿子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工作。在这件事情上,李文英表现出了另一种大气,她理解丈夫,对他从没有过半句怨言。
父母的爱点点滴滴
父母的爱点点滴滴,小到给孩子包扎伤口。可当有一天你有时间认真回忆的时候,会发现,它们是那么打动人。
李文英非常节俭,好多人都说她从嘴里“抠”出不少钱。可“抠门”的李文英却没“亏”过几个孩子,她总是费尽心思,想着怎么给孩子们做“好吃”的。比如,当天做的面条吃不完,她就换个花样,把剩下的面条摊成饼;再比如,西瓜吃完了,瓜皮不舍得扔,她就把瓜皮削削炒菜。每次,几个孩子都抢着吃。
平时,哪个孩子受了伤或者是身体不舒服,都会去找母亲。申长明记得,他们手脚受伤流血的时候,母亲就会拿来大蒜,轻轻剥下一层蒜皮,粘在有伤口的地方,用来止血。谁被马蜂蜇了,母亲就去采一把草药,帮他们敷上。有几次,看母亲低头为自己包扎伤口时,申长明静静地不说话,可心里却暖暖的。
不只是母亲,父亲的爱,也藏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
申长明到现在还清晰记得,小时候,一到夏天,他去砖瓦厂玩的时候,父亲就会喂他吃麻药片,说是能防暑提神。虽然只是一粒小小的药丸,但申长明后来一直记得那味道,他说,那不是药丸的味道,而是父亲的味道。那时候碰到谁家摆酒席,父亲也会带申长明去,没有位置坐,他就站在父亲身边,父亲总会夹块肉给他吃。
申长明和弟弟小的时候,一直都想要个玩具。有一年,父亲带他们去商场,哥俩儿在卖玩具的摊位前舍不得走,他们喜欢上一个带发条的青蛙玩具。哥俩儿因为实在喜欢,竟然拿起青蛙玩具就跑。父亲一看慌了神,先去付账,然后匆忙去追小哥俩儿。追上之后,父亲并没有责怪他们,而是说了句:“以后千万不能这样跑,太危险了。”那句话让申长明每次想起来都感动不已,而那个发条小青蛙则成了他和弟弟人生中的第一个玩具。
后来,几个孩子慢慢长大了。掌握财政大权的李文英,给几个孩子娶的娶、嫁的嫁,把他们安置妥当,自己却几乎没花过孩子们的钱。
老两口退休之后,并不打扰孩子们的生活,而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丰富多彩,申连成被返聘到厂里搞绿化,李文英则回到厂里装瓦。老两口还开荒自留地,种菜自己吃、种棉花家里用,两个女儿结婚的被子,是用李文英亲手种的棉花做的。
1994年,申连成因脑血栓,永远地离开了爱着他的家人。申连成去世之后,几个孩子轮流照顾李文英,不管在谁家、吃什么,她从来不挑剔,也不让孩子们铺张浪费。
2005年3月24日,对于兄弟姐妹几个来说,是让他们终身难忘的日子。此前毫无征兆的李文英因为突发脑溢血,也永远地离开了她爱着、也爱着她的孩子们。
李文英生前总跟几个孩子说,希望落叶归根。于是,兄弟姐妹几个在她去世后,决定帮母亲完成心愿。
“带母亲回老家的那天,我们几个每走一段路,都要告诉母亲走到哪里了。‘妈妈,到卫辉了;妈妈,到淇县了……’终于,走到了母亲的故乡。我们几个流着眼泪,跟母亲说:‘妈妈,我们到家了。’”说起那天的场景,老二申长明还会哽咽不已,不愿意再多提。
重新体验,才会感受更深。于是,他们重走父母当年的路。
母亲去世后,为了纪念父母,兄弟姐妹几个开始拍摄纪念父母的纪录片,而有着摄像经验的三兄弟更是成了重要执行者。
为了拍摄到更多素材,三兄弟决定重走父母当年的路,甚至重新体验他们当年的生活。
2011年,砖瓦厂面临破产,原本在厂里做会计的大哥申长云,也面临着重新选择。申长云原本可以选择别的工作岗位,但为了积累拍摄素材,他提出回老厂烧窑,希望重新体验一下父亲当年的工作。那时候,申长云的年龄正好和父亲当年差不多。
刚开始,申长云还真有点不适应,做了许多年的会计工作,再重新去干那些重体力活,他有些力不从心。工作要三班倒,上夜班也是常有的事。申长云住的地方离老厂有10公里,因为面临破产,当时去往老厂的路都被挖了,地面坑坑洼洼很难走。有几次下雨的夜晚,申长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上夜班,走得很艰难。有一天,又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申长云在泥泞不堪的小路上走着的时候,突然生出“不想干了”的念头,他真想一走了之。可一想到父亲当年不知道比自己辛苦多少,一想到父亲“敢于担当、敢于面对”的形象,申长云决定咬牙继续干下去,他想,这也许正是自己更好体会父亲的机会啊。
就这样,申长云在工作条件非常艰苦的窑上整整工作了一年。用他的话说就是,“我以前就知道父亲辛苦,现在更能体会他了。”
在老厂拍摄的时候,老二申长明遇到一个拉灰的小伙子,38岁。小伙子告诉申长明,他一天最多只能干6个小时,时间再长就受不了了。小伙子才38岁,可自己的母亲当时50多岁,拉着同样重的灰,一干就是8个钟头,下班回家还要给孩子们做饭,有时候为了多挣点钱,还要再去干点其他活儿。申长明在镜头前哽咽了:“我觉得母亲真不容易。”
在窑上拍摄完毕之后,三兄弟请一位民工兄弟吃饭。聊天时,老二申长明用前几年比较流行的说法问那位民工兄弟:“你幸福吗?”对方笑着说:“我很幸福。”申长明又问:“你哪里幸福?”对方说:“刚开始是我一个人来到这里,后来我又把同村的人也带来了。他们不仅挣了钱,还在这里找到媳妇成了家。”
申长明想,当年的父母应该也是这样吧,虽然辛苦,却是快乐的。在他们身上总有一股向前奔的劲头,那是一种可以看到明天的希望。
因为纪录片中要涉及母亲的成长史以及和母亲有关的亲人生活状况,三兄弟还多次去往逃荒时留在山西的姨妈家,还有逃荒到山西,后来又回到河南的舅舅家拍摄。
“1942年的时候,河南发生大饥荒。外婆挑着两个箩筐,带着她的弟弟和几个孩子逃荒。母亲当时只有6岁,因为脚受伤无法长途跋涉,只能跟外公留在家里。外婆逃荒后不久,外公就去世了,幼小的母亲只能跟着叔叔生活。十六七岁那年,母亲经人介绍,认识了父亲,后来,母亲带着自己种的几斤棉花,嫁给了父亲……”
三兄弟的姨妈住在山西的山区,道路非常难走,而且很容易迷路。那时候,三兄弟中只有老二申长明会开车,去山西都是他开车,路上的辛苦自然不言而喻。有一次,他们的车坏在路上,三兄弟推着汽车在山里走了好远,才找到修车的地方。还有两次遇到下大雪,他们的车越走积雪越多,到最后,两边的积雪几乎堵住了车门,他们只好从天窗爬出来。虽然辛苦,但三兄弟从来不嫌苦,把纪录片拍好,是他们唯一的信念。
“在拍摄过程中,我们了解到许多感人的事情。当年姥姥逃荒时,挑着两个箩筐走出故乡,箩筐里放的是两个孩子。许多年之后,两个舅舅也挑着箩筐,却是返回故乡,而且箩筐里不再是孩子,而是姥姥和姥舅的骨灰。两个舅舅去世前,还完成了姥姥的使命,找到了在山西逃荒时被卖给别人的两个妹妹。对于母亲一大家人来说,他们实现了最终的团聚,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母亲与亲人分离了大半辈子,她很看重一家人的团聚。”申家兄弟姐妹5个在母亲去世后,达成协议:不能因为父母的离去,而让这个家散了。拍纪录片的过程,让几个兄弟姐妹联系更紧密了,一家人也更有凝聚力了。三兄弟还想把摄像工作室也合并在一起,统一成一个名字—申氏兄弟。
除此之外,几家人还经常聚在一起。每年除夕,大家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大哥家吃饺子;一大家子16口人,无论谁过生日,他们都会一起庆祝;哪家的孩子“成人”了,他们也会聚在一起给孩子们办成人礼;他们还经常一起去外地旅游,栾川大峡谷、蓬莱仙境、洛阳牡丹园都留下过他们欢快的脚步。
“父母虽然走了,我们用这样的方式把他们曾经的生活记录下来,也成了我们对他们最好的纪念。父母让我们懂得,家就是有亲人有亲情的地方;他们虽然不在了,可这个家却不能散。”申长明说。
如今,母亲已经去世10年了,申长明还是经常会想起母亲,想起汪峰的那首《母亲》:“你是否还在我身边看着我,我思念的母亲。每当我在路上停下脚步,望着天空我都会看到你;每当我从荒芜的梦中惊醒,流着眼泪我都能感觉到你,我思念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