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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逆子”裘继戎

作者:见习记者 王霜霜 / 文 沈佳音/编辑
在念白的时候,裘继戎常常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会想到张国荣,想到虞姬项羽,想到我们这代京剧演员和当今社会的关系。

你肩负着传承人这样一个责任,却遇到京剧冷清这样一个时代。”

《对话·寓言2047》剧照裘继戎打着赤脚,一身白衣翩翩而来,和着轻拢慢拈的古琴,他先是和激光追逐嬉戏,突然,琴弦“噔”地收紧,琴声如急雨,激光陡然投下一个框子,把他罩在其中。他不断蜷缩,框子却越收越紧,最后索性画地为牢……

这是裘继戎和张艺谋合作的《对话·寓言 2047》,六月中旬将在国内开启第二轮巡演。作为一台观念演出,张艺谋试图用艺术来探讨“人与科技的关系将何去何从”这一命题。

第一轮巡演时,对于科技和人类是否可以和谐共生,裘继戎的舞蹈给了一个饱含疑虑的答案;而台下,作为导演的张艺谋,对于这出激光、古琴和舞蹈的混搭表演,却给予了十足的肯定,而对于为何把一段长达八分钟的独舞交托给这样一位年轻人,他嘴角微扬:“人家舞蹈不错,没办法,我觉得全世界就他一人会跳这舞。他也没说归哪一派,他自己创造了很多身体语言,很有意思。好些频率的节奏、动作、感觉,好像只有他会做。”

裘继戎生于1985年,他的祖父裘盛戎是京剧净行的一代宗师。生旦净末丑,京剧的五个行当,在花脸扮相上一直有“十净九裘”之说,即自裘盛戎开宗立派以来,小到戏校学生,大到剧团演员,凡学铜锤者十之八九都属“裘派”。汪曾祺在《裘盛戎两三事》一文中还曾提过“无净不裘”的说法,意在形容裘派花脸艺术在梨园行影响之广泛。

裘盛戎膝下十子,但到了裘继戎这一辈,裘家门里就剩下他一个男孩,“继戎”二字足见家族对他的殷殷期盼。但裘继戎又疯狂地迷恋迈克尔·杰克逊和街舞,学了十多年的京剧却不唱戏,跑去跳舞。他和张艺谋一起玩激光,和杨丽萍、叶锦添、郎朗、莫文蔚、开心麻花跨界合作京剧、现代舞、流行音乐甚至是小品,因此被人说是梨园里的“逆子”。

传统与现代,如两根彼此缠绕又相互较劲的藤蔓在裘继戎身上竞相生长。

“裘继有戎”

裘继戎光头,一身黑色束身长衫,系条围巾,有古风。不论对谁,他永远都礼数周到,开口必称“您”,见到年岁稍长的前辈,两只手还会牢牢地扒住大腿两侧,一丝不苟地鞠上一躬,规规矩矩的,丝毫不见外界传言的那般轻狂与叛逆。

裘继戎,原名裘子千。11岁时,父亲裘少戎早逝,去世的前一年,把儿子的名字从“子千”改成“继戎”。也是从那时起,裘继戎正式入了梨园行。

“每天像打仗一样”,裘继戎说,在戏校,一天的日常是早上6点起来跑圆场、耗山膀、吊嗓子,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一板一眼,样样严苛,晚上还得念本子。除了吃饭、睡觉,差不多都是学习时间。有多苦呢?“去看《霸王别姬》吧,没电影里那么夸张,也差不了多少。”

在唱戏方面,裘继戎自认还是祖师爷赏了饭的,“如果你没有艺术天赋,家人也不逼你了,你该干吗干吗去吧”。13岁登台,裘继戎就获得了中国少儿戏曲小梅花荟萃金奖,之后还于2008年、2012年依次斩获CCTV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银奖和金奖。

对于这些京剧大师的后人来说,一个不可避免的命运是,会被拿来和自己的父辈、祖辈比较,甚至最高级的赞赏也是你看某某某“像极了他爷爷”或者“他父亲”。裘继戎第一次在戏校勾上脸、挂上髯,还未开嗓,许多老师看到后就哭了,因为恍如裘老板(裘盛戎)再生。他有次唱《坐寨盗马》,有戏剧评论家说“他的窦尔敦,脸勾出来,中间的眉骨额头大三角地带,完全是裘盛戎先生的影子”,甚至在一次演出后,爷爷的戏迷还给他送了一个横幅,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裘继有戎。

或许没有那次在街上和迈克尔·杰克逊的偶遇,裘继戎就会按照大家已经为他设计好的“全面继戎”的道路一路走下去。

14岁的时候,裘继戎有次和妈妈上街买菜。一回头看到一家音像店正在放迈克尔· 杰克逊的MTV,是那首很著名的《Beat it》。这种和京剧“咿咿呀呀”的内敛完全不同的直接和刺激“一下子把你的心抓住了”,裘继戎缠着妈妈给自己买了台vcd,从此疯狂迷恋上迈克尔的肢体动作,每天对着电视机,一帧一帧跟着学。

有一年元旦晚会,裘继戎和两个男孩表演了一个舞蹈,在戏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时候“裘派叛逆”的称号就开始落在了他的头上。

裘盛戎 (cnsphoto图)

2015年8月14日,北京京剧院纪念裘盛戎诞辰100周年演出,嫡孙裘继戎《盗马》饰窦尔敦 (@视觉中国)

逃离京剧

2016年,裘继戎参加文化传承类节目《叮咯咙咚呛》,裘继戎在台上跳了一段舞,台下的评委赵忠祥和李谷一对他的表现提出了质疑“作为裘派的后人,根本就没有张口”。

京剧世家,站在台上,怎么能不张嘴呢?这不是辱没祖宗吗?裘继戎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类的质疑。

自从爱上街舞后,裘继戎就感觉自己一下沉了进去。“特别迷,天天跳,天天跳”,有时候走在路上,还会突然抖动胳膊,滑上几下太空步。

但是他身上“继戎” 的担子在一点点增加,外面的戏迷都等着呢,都眼巴巴望着早日在他身上一睹裘盛戎先生昔日的华彩。

在戏校,除了日常的训练外,老师还会单独给他加练;社会上的关注也从未中断,有一年,裘继戎参加CCTV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台下的评委看见他说“继戎的成长大概是京剧界关注度最高的一位,大家都在注意他发展得怎么样”。

年少无知的时候,裘继戎也曾产生过有天成为爷爷的渴望,但是遭遇了舞蹈,突然让他对“自己是谁”产生了迷茫。

有一次,姑父说要给他加课,他借口自己病了,但却跑去和同学练舞。姑父发现后,一怒之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踹了他一脚,把他打得暂时性失聪,当晚送了急诊。

但家人的管教并没有把他从舞蹈拉回来,反而,让处于青春叛逆期的他更变本加厉。考上中国戏曲学院后,裘继戎遭遇倒仓(戏曲演员青春期变声),有了这个借口,他就更不管京剧了。他每天逃课跳舞,组建了自己的舞蹈团四处演出,用姑父的话说,“大学四年,没勾过脸,没唱过戏”。

中国戏曲学院毕业后,裘继戎到了北京京剧院工作。这时候,被拿来和爷爷对比,开始成为他每次演出的保留项目,台上台下两出戏,经常他在上面唱,戏迷在下面指手画脚,说“你为什么不对,你爷爷不是这样的”,“每次演出都要看别人眼色”。

有次戏迷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他当场怼了回去“你们看过我爷爷演出吗?对不起,我没看过”。

裘继戎感觉自己处于一种无形却又全方面的监视中,“每个人都可以说你两句”,它在一天天消磨裘继戎对京剧演员工作的耐心,同时,京剧在当下的境遇和“梅尚程旬”亦或裘继戎祖父时期已不可同日而语。流行文化对传统戏曲冲击日甚,京剧已经从当初上得民船,上得商船,又上得官船的“国剧”,变成了一项国家扶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戏园子里不景气,裘继戎有次演出台下只坐了十个人,还有不少是赠票,这让裘继戎更加对自己的价值产生了怀疑。“你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个东西它没有市场,那我继承它到底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你们在我身上找到我爷爷的影子吗?”

“打进地里,准备上天”

在《叮咯咙咚呛》的舞台上,对于裘继戎的没张嘴,李谷一先是很强硬地说“因为你是姓裘,所以不一样,对你要求也不一样,我们要求你传承裘派艺术”。

但是听完主持人念的裘继戎曾经写给在天堂的父亲的一封信后,李谷一开始啪啪地掉眼泪,说:“其实我也挺可怜你的,因为你生在这个年代,有自己的选择,还是完全可以不走这个路,但是好像很没有办法……经常也有观众问我为什么你的孩子不唱歌?”

裘继戎在信中写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比人家多一样,那就是责任……我想我为什么一定要干京剧这一行呢,就因为我爷爷是裘盛戎,我的爸爸是裘少戎?”

很多人认为裘继戎出身名门,过的应该是少爷般的生活,而裘继戎却调侃自己是“少爷出身,丫鬟命”。

家产爷爷是什么也没留下,老物件都在文革时被抄走了,四合院也被几个姑姑卖了。四岁那年,裘继戎的父母离婚了,他被分给了父亲。父亲重组家庭后,因为和继母不睦,裘继戎被送到了父亲在房山的徒弟家里。

最后,被外祖母接回来以后,母亲就用她在木偶剧团每月不到2000块钱的工资供他学戏、上大学。

裘继戎常说“除了裘这个姓,爷爷、爸爸什么也没给他留下”。

但正因为脑门上顶着这个“裘”字,所有人对他都要“另眼相看”。裘继戎之前所在的北京京剧院,其前身就是以裘盛戎和马连良、张君秋、谭富英、赵燕侠为领衔主演的北京京剧团与梅、尚、程、荀四大名旦各自领导的流派剧团汇合而成的,现在北京京剧院的一楼大厅里依旧摆着九大奠基人的铜像。

有了这层关系,裘继戎经常比划的新鲜玩意更在京剧院领导眼里多了几分“不务正业”的观感。2014年年初,裘继戎和京剧院的领导大吵了一架,告诉他们“再见吧,停薪留职吧”,便一个人跑去了上海。

当时,对于“继戎”这条路,裘继戎已有天然的反感,但对于明天在哪里,自己能干什么,他同样是眼前一团迷雾。逃到上海,完全是破釜沉舟之举,“如果我在上海混不下去,回来我可能会被京剧院的口水淹死”。

但上海的活跃,却逐渐帮他拨开了雾障。2014年,裘继戎参加了选秀节目《中国好舞蹈》,他表演的舞蹈,用京剧身段融合街舞动作的新鲜形式,为自己赢得了大量关注。之后,他便接到了杨丽萍的电话,说希望他来参加自己排的实验性现代舞剧《十面埋伏》。

在杨丽萍现代舞团的每一天,对于裘继戎来说,都是一种新鲜刺激。演员每天下午一点半进教室,不是先跳舞或者拉伸,而是先到冰箱里拿一瓶酒。喝到位了,手脚才活起来,裘继戎刚开始看到后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杨丽萍从旁边路过,看到后却哈哈大笑。有时候,杨丽萍也和大家一起喝,喝嗨了,就痛快地跳。

裘继戎在上海和摄影师合作拍摄的一组主题为《悟·空》的艺术照片和京剧艺人的墨守成规相比,杨丽萍是极其open的,她告诉裘继戎“要借用老祖宗的玩意,借尸还魂”。

“中国的传统美学是好的,京剧是集大成者,我随便拿一点元素放在身上,就不得了了。它可以是唱,可以是做,甚至就京剧里的一双水袖,空间都非常大。” 和杨丽萍合作《十面埋伏》的过程中,常让裘继戎觉得很分裂,“我常常觉得杨老师是一个怪物,一个快60岁的人,她为什么会比年轻人更加想要这个东西(创新)。”

他在里面饰演萧何,一个穿梭于不同角色之间,类似说书人的角色,“一会儿跟着虞姬很开心,一会儿又很悲伤,一会又跟着韩信忍胯下之辱,感到很惨痛”。

在念白的时候,他常常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会想到张国荣,想到虞姬项羽,想到我们这代京剧演员和当今社会的关系。你肩负着传承人这样一个责任,却遇到京剧冷清这样一个时代。”

这段经历也让他逐渐找到了自己,少年叛逆的时代已远去,体内的遗传基因在一点点苏醒,裘继戎一方面发现自己对舞蹈的热爱,已经很难冷却,但是另一方面发现自己同样也是离不开京剧的,“学了十年,怎么丢得下”。

京剧和舞蹈,传统和现代,看似并行不悖的两条路在他身上开始出现了交汇。现在除了“京剧裘派嫡系传人”外,外界对他还多了一个新称呼,叫做“跨界融合艺术家”。他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传统和现代对立又融合的矛盾感。“我个人很喜欢裘裘(裘继戎)的表演,他的舞蹈很独特,他算是一个叛逆者,但他又是一个代表中国文化的舞者。”张艺谋很欣赏裘继戎的表演。

之前特别不被认可的时候,裘继戎曾经找过对戏曲颇有研究的、电视剧《大宅门》的导演郭宝昌聊天,郭宝昌告诉他“叛逆乃艺术之源”,并安慰他“打进地里,准备上天”。

裘继戎不知道自己是否真会像如郭宝昌所说的那样“准备上天”,甚至不知道自己创造的这一套能活到哪一天,但是有一点却是无比确定的,“我不想被任何形象捆住,我得找到我自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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