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志”的方式写一部50万字的长篇,是贾平凹以西汉文体精神改变他结构与叙述方式的更深入尝试。我走进过秦岭,沿这边山的小路看那边山,山下有水,水声漫溢。红柿挂在已经稀朗的枝头,树下人家,墙上几十年前的标语还在,挂着辣椒、蒜头,人踪却不见。我也坐车两度穿过秦岭,视线里无数种绿飞扬着山的斑斓,山无言,草木有情。我想,这部小说是注目于秦岭这座“提携了黄河长江”的伟山,来写人事。山是主体,岁月悠悠,人事就显微茫。近前看,人事放大,便有了因果。再看这因果,山坳里,坡崖上,其实也似草木,要水要风要阳光,要从枝丫里挤出来,有了你死我活。这部书是需要以“志”的方式来体会的,其魅力在山、人事、草木之间的关系。
它叙述的时间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抗战尚未始。女主角陆菊人,是个12岁就到涡镇抵债的童养媳。涡,漩涡。“盘涡谷转,凌涛山颓”,晋朝郭璞《江赋》中这个意象,解读秦岭下涡镇涡之本,颇有意思。盘涡谷转形容沧桑人事,凌涛山颓则是掩卷回味之感。山当然不会颓,人的感叹而已。
小说的开篇伏笔是,陆菊人无法预料,她带到涡镇的三分胭脂地,改变了涡镇的世事。这三分地是她向父亲要的陪嫁,要这地,是因看龙脉的人说,此地能出个官人。陆菊人到涡镇杨掌柜家的棺材铺,10年后成为丰乳肥臀的少妇,丈夫是杨钟。那三分地阴差阳错,被杨掌柜送给了水烟店井掌柜的二儿子井宗秀,葬父亲。井掌柜是因组织集资的互济会,掌管了资金被绑票,交钱放回后,他躲互济会人的债,掉进粪窖淹死了。井宗秀于是成为男主角。井家两个儿子,大儿子井中丞是共产党,绑架他爹,用赎金买枪成立了游击队。他与井宗秀的关系,只派人递了他一张“走虎山湾,井水不犯河水,两相平安”的条子,井宗秀就放走了哥哥。井中丞后来死于红军中的清理异己,井宗秀就抓了杀哥哥的仇人,凌迟祭奠。
在结构上,有意思的是平凹以山写涡的方式。陆菊人进了涡,她那三分地,导致井宗秀命途变化,就带动了涡镇的“盘涡谷转”。井宗秀挖墓坑挖到一个武士的古墓,里面除了兵器,还有铜壶、铜炉、铜镜,铜镜上有铭文。井宗秀将别的古董卖了还债,铜镜就给了陆菊人。
井宗秀原是个跟画师在雕梁上画栋的聪明学徒,师徒四人帮镇上首富、盐行吴掌柜画栋,没拿到工钱,却被吴掌柜请来的县保安队绑了,说是共产党。巧遇新任麻县长是文人,觉得井宗秀不过是共党家属,就抬手放人。放人时将井宗秀与师兄杜鲁成叫去,让他俩每人形容三个动物,听完留下杜鲁成做了跟班,井宗秀就回镇租种了首富之二、茶行岳掌柜的地,种笋而做起酱笋的生意。本来他是要走从商路的,没想到遇到土匪五雷来抢劫,他以聪明应对,保护了镇上,土匪却长住了下来。他要拢住五雷,就要经常陪酒。后来,岳掌柜遇绑票被撕票,他帮着料理后事,姨太太要打折处理家产,他就凑钱接下来,改变了在镇上的地位。然后,麻县长要灭土匪五雷,他怕牵连,与师兄杜鲁成和发小——保安队的阮天保里应外合,就成了主角。灭了土匪,麻县长要组建预备团,阴差阳错,他又成了名义上隶属西北军的预备团团长,后来又扩编成了旅长。那个特定年代,庄户人家避不开土匪和地方势力,井宗秀是在左右应对中,被意外一步步拖进旋涡中心的。
这部50万字小说中要表达的重要意思是,人是为生计,因偶然而有恩怨的。井宗秀成了预备旅旅长,就成了他哥哥井中丞的敌人。井宗秀与阮天保本是亲兄弟,阮天保当了县保安队长,一山容不下二虎,井宗秀就设了鸿门宴。阮天保打死同是他的玩伴、陆菊人的丈夫杨钟,死里逃生,加入了红军。小说中人物众多,核心是这帮一起流鼻涕长大的人如何成为冤家,彼此夺命。平凹好像一直在写各种各样人的轻易之死。井宗秀后来烫着脚,坐在一边看他妻子花生打麻将,默默地就被他的兄弟阮天保暗杀了。因果报应,互相狠毒,彼此用的都是阴谋。
平凹的目的当然不是要写生死之轻薄,这主题他已经表达过了。这部书他写了一首诗提示:“横亘国之中,秦岭深似海。风硬千木折,雨急倾百岩。日出瞎眼熊,月来白面豺。路瘦蛇蝎乱,潭黑鬼声骇。英雄随草长,阴谋遍地霾。世道荒唐过,飘零只有爱。”死是“千木折”,井家兄弟是“随草长”,他要写“世道荒唐过”印留的飘零爱。这飘零爱里包括兄弟情,更重要的则体现在陆菊人与井宗秀的爱的方式。陆菊人是在杨掌柜把那三分地给了井家后,在与杨钟的对比中,开始对井宗秀深情眺望的。她对井宗秀,从头至尾都只是瞩目,其中情感,小说中完全没有流露。杨钟是井中丞、井宗秀的兄弟,她就是井宗秀的嫂,她于是只将关注、关怀倾注于井宗秀。杨钟生前,她催促他帮助井宗秀;杨钟死后,她站到前台,为井宗秀物色妻,帮井宗秀经营茶行,婚前认真调教花生如何当好主妇。井宗秀死,她流泪说:“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懂,或许是我害了你。现在都结束了,你合眼安安然然去吧。”就冷静操持丧事。这小说结尾是高潮:红军炮击涡镇,守城的预备旅骨干们几乎全被炸死,停放井宗秀尸体的院子倒塌,成了井宗秀夫妇的坟墓。炮火中百姓质问:“井宗秀你把涡镇变成了这样?”陆菊人是默然地在
遍地尸体、满城炮火中走到安仁堂药店的。安仁堂的陈先生是个瞎子,带着她的儿子剩剩在等她。她与陈先生结尾的对话是——
陆菊人说:这是有多少炮弹啊,全部要打到涡镇,涡镇成一堆尘土了。
陈先生说:一堆尘土也就是秦岭上的一堆尘土么。
陆菊人看着陈先生,陈先生身后,屋院后,城墙后,远处峰峦叠翠,以尽着黛青。
这黛青便是天了。这部小说的密度其实大于《古炉》,但其强大的底蕴确实需要读完全书掩卷,才能感受其震撼。回头梳理全书,那么多形形色色、有血有肉的人物,最后都被无法躲避的灾祸化为尘土。表面看,陆菊人带到涡镇的那块地导致了井宗秀悲剧的一生,井宗秀又从根本上毁了涡镇。但思考井宗秀的命运,他的一步错到步步错,其实都无法回避,是一介小民的命途之必然。所以,平凹提示我说,他要写的是“人生无常,生命悲凉,但无论多少争斗杀伐,人类之所以绵延,就是有爱”,“陆菊人与井宗秀是被一种虚妄的东西鼓动起来,互相关注、帮扶、寄托,而又背道而驰”。小说最终留下的陆菊人、陈先生,还有宽展师父,都代表着爱与善。
这小说写大背景下的众生,确实已将平凹所要的“沉而不糜,厚而简约”的叙述修炼到炉火纯青了。从1973到2018年,能持续在秦岭这块土地上不断深耕细作、脱胎换骨,不虚浮、不逢迎,避着热闹孜孜于对自己的追问、自身的颠覆,平凹这45年真不容易。作品是人的投影,贾平凹的成就确实是他牢牢扎根于秦岭这条“龙脉”的成果。他说他这一生要写超过20部长篇,接下去如何再超越,我拭目以待着。 (完)
贾平凹的《山本》,2018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