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女报·时尚

编辑_杨小果 文_金箍棒 设计_萧萧

在酒店餐饮这个行业，辞职就像闹着玩。

温丽大学学的是酒店管理。上大学之前，大家都说这是个热门专业，毕业后才发现，就业热点转换比股市还快，去大酒店应聘的本专业人才乌泱乌泱的，海龟人家都用不完，本土院校自然低人一等。

就是在这时候，温丽听到已经毕业两年的师姐阿菜说：“别纠结，先随便找个工作，在酒店餐饮这个行业，辞职就像闹着玩。”

温丽去了一间中等规模的西餐厅。所谓的西餐厅，其实是一个咖啡吧、西餐厅、书店、展览区、儿童休闲区、小剧场在一起的混合体，美其名为艺术体验中心。温丽喜欢那儿很装很文艺的调调，也总想翻一翻那些装帧精美的书籍，可惜在上班时间，即使闲极无聊，公司也不允许员工看书。

温丽被分在咖啡吧，入职培训是做咖啡、饮品、西点。同事中，很多是大专毕业，已经混迹小咖啡馆一段时间，上手比她快。人力资源主管与店长聊天，店长说咱们这行业不能招学历高的，你看温丽，读书都读傻了。

温丽郁闷了一整天，回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找母亲发泄，说你看你，从小连碗都不让我洗，搞得我动手能力奇差。母亲利落地把洗干净的碗摆在沥水篮上，说你要动什么手，动动嘴就行了。母亲一直天真地以为学了管理就要去管理人。

（二）

更加让人沮丧的事情在后面。温丽很快发现，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根本见不到所谓的科学管理，店长就是王，他喜欢的人与不喜欢的人所享受的待遇天壤之别。店长姓王，名小飞。王小飞16岁去温州打工，在一间名为“绿林英雄”的主题餐厅当传菜员。酒店的包房与员工都是以水泊梁山的英雄命名，包房有宋江厅、武松厅，传菜员有阮小二，阮小三，王小飞因为皮肤白，样貌好，得了林冲的名号。虽然在那间酒店只做了短短一年，王小飞却总觉得自己是个英雄，最擅长拉帮结派闹革命。

16岁就打工的王小飞虽然弄了一张自考大专文凭，却是如假包换的社会大学毕业，对于温丽这种学院派有种天生的反感，总觉得她呆头呆脑，凡事严格按照店里的规章制度来，一杯咖啡说是放8克咖啡豆就是8克，冰淇淋球总是滚得大大的，中午没人的时候，大家偷偷喝点咖啡，吃点薯条，温丽总是故意站得远远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王小飞看来，白吃白喝就是这个行业天然的福利，也不知温丽清高什么。

店里十点开门，十一点半才陆续有客人，咖啡吧的位置独立，领导很少来，大家便默契地互相代打卡。有一次，竟然只有温丽一个人按时到店里，王小飞打来电话，问店里还有谁，温丽说就我一个，王小飞迟疑了一下，说帮我打一下卡。然后，陆续有人打电话要温丽代打卡。

温丽纠结了一下，鼓足勇气将手伸进卡纸袋。她大约天生就不是能犯规的人，偏巧人力资源主管韩进在此时推门而入，她连忙缩回手。“这些都是总公司的领导，很喜欢喝咖啡，你给每人做一杯。”韩进介绍身后的人，温丽低着头不敢看他，手里忙碌着，做完咖啡，已经过了上班时间。

这一天，除了温丽以外的咖啡吧员工，每人被扣了一百块钱。

（三）

无论温丽如何解释，王小飞都认定了是她不想帮大家打卡。“你觉得你牛，不需要我们帮助，那走着瞧。”王小飞恶狠狠地说，大家也对温丽横眉冷对。下午的时候，来了几个工人，在打卡机上方装了摄像头，这一下，温丽更是俨然成了人人唾弃的叛徒。

下班，温丽哭着走回家，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幸好天黑，没人看到她可怜的样子。

父母结伴出去旅游了，温丽连灯都懒得开，躺到床上又哭了一场，哭完爬起来写辞职信。她很想像网上流传的那位美术老师，留下一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便挥挥衣袖，写出来的却是，我自认无法胜任目前的工作，请求准予辞职。

第二天，温丽将这薄薄的一页纸，放在韩进的桌上。“怎么，犯错的不辞职，没犯错的倒要走了？”温丽的泪腺被韩进击中，吧嗒吧嗒开始下雨。韩进一言不发，等她哭够了，才慢悠悠地说，应该觉得沮丧和抱歉的是他们，你昂起头，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们只是你的同事，随时会下车。韩进的手在空中有力地一挥，温丽觉得眼前厚重的幕布哗啦一声被拉开了。

当月的考勤奖金特别高，整个咖啡吧只有温丽一个人拿到了。为了缓和与大家的关系，温丽说我请客，你们想吃什么。没人答腔，大家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有一瞬间，温丽的鼻子有点发酸，然而，她很快对自己说，你不仅坚持了正确的事情，并且因此而多了一笔收入，应该庆祝一下才是，她决定买下长草很久的那条连衣裙。

（四）

王小飞手里的小鞋已经准备多时，正是给温丽穿上的时候，即使大家都在玩，只要温丽屁股一落凳子，王小飞立刻喊，温丽，给客人倒水；温丽，洗杯子；温丽，把垃圾倒掉。拿一个人的工资干两个人的活，还时时被挑错、批评甚至冷嘲热讽，温丽好不容易树立的信心，没几天就被击垮了，一天之中，她至少有十次辞职的冲动。

小剧场有演出的时候，也是咖啡吧最忙的时候。所有花式咖啡都由温丽来做，打奶泡、拉花是温丽的弱项，于是大家纷纷嘲讽，你做的是什么啊，这么逆天。王小飞甚至将温丽做坏的某杯咖啡拍照上传微信朋友圈，配文：学霸的咖啡拉花，我也是醉了。大家都跟在下面点赞，仿佛他们不知道温丽能够看到。

群体的攻击容易丧失底线，做坏事的时候有了很多人的陪伴，往往会让参与者产生一种可怕的心安理得。

大家就是这样心安理得地欺负温丽的。温丽想过求助韩进，然而转念想到，那样或许只会雪上加霜，韩进不可能为她这样一个小人物而天天在咖啡吧里盯着大家。

实在憋屈得厉害，它将王小飞那条微信截图发给了师姐阿菜。

“真的做不下去了，想起你说的，做咱们这行的人，辞职就像闹着玩。”

阿菜大约在忙，过了很久，她才回话：我忘了告诉你，其实后面还有一句——正因如此，才不要随便辞职。富二代顺流直下就是接班人，而屌丝必须逆袭才能成功，顺势而为，你将永远平庸。

温丽觉得心情轻松了一点，问阿菜为什么之前只说半句话，害得她把那半句话当座右铭。阿菜发来一个尴尬的笑脸，说姐姐我也是在不断进步，所以才补充了后半句。

“若按你说的，辞职永远不对？”

“辞职跟离婚一样。给自己半年时间，如果还是过不去，再辞不晚。话说，你的咖啡拉花水平真是有待提高。”温丽默默地脸红了，心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原来她的苦恼不仅仅是被同事欺负，更是因为迷惘。

（五）

第二个月，咖啡吧有两个员工辞职合伙开小咖啡馆去了。新来的员工没有经历过去那场争斗，见温丽工作踏实，话不多，乐于与她接近，向她请教。温丽买了个手动奶泡器，在家里用酱油跟奶精练习咖啡拉花，她甚至在某个深夜，翻出王小飞的那条讽刺自己的微信，默默地点了个赞。王小飞固然是个小人，然而她那时的业务水平，也的确很烂，这样想想，温丽竟然并不觉得那段日子不堪回首了。

正如阿菜所言，这个行业的人辞职就跟闹着玩儿似的。温丽在咖啡吧的第二年，老员工仅剩她与王小飞。尽管王小飞依然时不时给温丽穿穿小鞋，两人表面上却已是一派和谐。当韩进给了两个咖啡拉花大赛的参赛名额，王小飞虽然不情愿，数来数去，除了自己，能够去参赛的只有温丽。

结果，温丽获奖了，王小飞却没有。温丽拿回来的那个精致的证书的复印件，被摆在店里显眼的位置，每到公司有重大活动，她甚至会被要求现场表演拉花，博得满堂彩。

王小飞的脸阴了两个月，某一天，他母亲忽然病了，他哭丧着脸去交辞职报告。第二个星期，有人看见他在星巴克做店长。

温丽顺理成章成了店长。距离她对阿菜说，真的做不下去的那个夜晚，整整389天。身处逆境的人们，总是被情绪左右的，坚持一下的意义在于，让我们穿过情绪，看到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