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益西卓玛和她的老公

作者:吴雨初

1999年,益西卓玛终于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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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甘肃藏族人,十几岁的小姑娘,跨越昆仑山和唐古拉山,千里迢迢到拉萨来讨生活,帮人带过孩子,给人打过工,还在一个收藏家那里当过勤杂。那时生活太艰苦了,但她是从农村出来的,什么样的苦都能吃能熬。后来住在主人家的厨房炉子边,床铺底下老鼠到处乱窜。在西藏很难搞灭鼠,因为那是杀生啊,所以老鼠比较多。有一个晚上,她睡着了,疯狂的老鼠把她的手指咬破了,她自己给流血的伤口抹了点消炎药,暗自流泪,决心要走出去,自己到外面闯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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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八廓街的拉萨电影院,那时沿街都是摆摊的地方。益西卓玛搞到了一个铁条焊成的小摊位,售卖一些廉价的工艺品给游客。益西卓玛形象不错,藏族姑娘又大都比较和善,容易揽客,所以生意要比别人好一些,每天能挣上几十块辛苦钱,维系着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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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邻摊一个商人,很神秘地把她拽到一边说悄悄话——左边几十米一个摆地摊的小伙子,让他传话,说想跟她耍朋友,益西卓玛一下子脸红了,她没遇到过这种事,也未置可否。第二天,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她的摊子上出现了一袋牛奶和一块蛋糕。她知道是谁送来的,但不好意思吃。她注意看了一下,那是一个个头不高有些消瘦的四川小伙子,摆着一个地摊——那要比她摆的架摊还要低一个档次呢。她心想,反正这牛奶蛋糕不吃就浪费了,到了下午,她偷偷地吃了,嘴里心里都美滋滋的。再过一天,摊子上又出现了牛奶和蛋糕。那个有心计的小伙子,已经悄悄把他的地摊位挪到了她的摊位对面,他们可以隔街对视。益西卓玛发现,每到吃午饭时,小伙子就不见了。后来才知道,他舍不得花五块钱买一份盒饭,回到借宿的朋友家随便吃上一口饭或者一碗面。于是,快到午饭时,益西卓玛就买一份盒饭,放到小伙子的地摊上。两个人就这样耍上朋友了。入冬了,拉萨的冬日暖阳虽然灿烂,但早上还是很冷的,小伙子穿着一件蓝色褪成灰白色的外衣,上午出来摆摊时还冻得发抖。那一阵儿,益西卓玛的生意特别好,就给小伙子买了一件有羊毛内胆的皮夹克,这是小伙子有生以来穿的价格最高的一件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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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叫张政贵,四川绵阳人,老家在农村。1995年,好歹考上了重庆师范学院的大专班。他父亲是农村信用社的工作人员,为了给儿子支撑学业,挪用了公款,被发现了,给除名遣返到农村。张政贵没有了经济来源,上不起学了,只好中途辍学,外出打工。从广州到东莞、再到北京,从流水线、干洗店到传销场,什么都干过,当时耍的女朋友嫌他太穷跟别人跑了。张政贵又回到四川老家,十分茫然,不知道往后的路在何方。他有一个远房亲戚,在珠峰脚下的定日县武装部当兵,便写信问他西藏能否找到工作,亲戚说,这边的工作也不好找啊。但张政贵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跑到西藏来了。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定日县,张政贵没有找到工作,只好在小县城的一家歌舞厅打工,做着低声下气的侍应生,每个月三百元。老板有一天喝醉了,把酒喷了他一脸。张政贵觉得自己人格受到侮辱,便炒了老板的鱿鱼。可是,出来能干什么呢?他在小县城四处转悠,看到一些人在路边摆摊卖珠峰的化石给旅游者。他也试着倒了一些珠峰化石来摆摊,赶上自驾游客特别多的那一天,他居然挣了一千元!那可是他打工三个月的薪水啊!张政贵决定自己做生意了。但小县城的生意很不好做,市场太小了,旅游季一过,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于是,他要试着到拉萨来闯一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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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胆子不小,摆着地摊,就敢向摆着架摊的藏族姑娘施出一些小把戏求爱了,还居然就求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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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益西卓玛怀孕了,为他生下一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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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西卓玛成了他的老婆,也成了他的贵人。他们先是把摊子合并,后来又租房开了自己的小店。因为益西卓玛曾经在收藏家那里干过,有点儿古玩知识,他俩生意上挣了点儿钱,积攒下来,也买一两件老东西。那时候,绝大多数人还没有什么收藏的概念,老东西相对多一些,也比较便宜。他们就学着比较鉴赏,也成老手了。益西卓玛有感觉,这些被人看作破烂的老东西,将来会升值的。所以,他俩买的古玩都不急于出手。天长日久,这两口子也攒下不少古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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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22日,我正在牦牛博物馆上班,工作人员跟我说,有人来找我。说这个人打过好几次电话,要见馆长。我说,让他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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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其貌不扬,掏出一张名片:“圣之源虫草市场3号张政贵”。我想,我又不买虫草,来找我干什么呢?张政贵说:“终于见到吴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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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来过牦牛博物馆很多次了,进到“感恩牦牛”厅,震撼得头皮都发麻了。所以,也想给牦牛博物馆捐赠一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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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想,你不是做虫草生意的吗?你能有什么可捐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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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政贵掏出手机,让我看照片。这下该轮到我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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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手机图片一张张翻给我看,那么多佛像、唐卡、古琴、经书,数百件古物,其中不乏精品。我有点纳闷,虽然我从来不搞收藏,但这几年做牦牛博物馆,西藏的收藏界也比较熟悉了,而且,我还挂着一个西藏收藏家协会名誉会长的头衔呢,怎么就不知道张政贵这么个人呢?张政贵笑笑,我们只收不卖,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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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张政贵带着他的老婆益西卓玛来到我的住处,再次说到他们家的藏品,我说,要到他们家看看。益西卓玛捂着脸,不好意思地说:“我们那家真的没法儿让老师去看啊!”原来,他们虽然挣了不少钱,在四川老家买了房子,可在拉萨还住在每月六百元的出租房里,二十户人家共用着一个公共厕所,雨季还四处漏雨呢。寄住在四川老人家的孩子假期来拉萨时就要求父母,能不能换一个能在家里上厕所的房子啊。其实,他们已经在牦牛博物馆附近的海量小区买了房子,正装修呢。可是,那房子装修好了,他们也不打算过去住,想出租。我劝他们,时代不同了,还是要善待自己,搬到新房子住吧。他们说,那房子出租,一个月能拿到八千元租金呢,拿着那钱,可以收老物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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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7日,西藏牦牛博物馆举行了益西卓玛女士、张政贵先生向牦牛博物馆捐赠仪式。这两口子都打扮了一下,益西卓玛的脖子上挂了好几串蜜蜡珠宝,张政贵也刮了胡须。拉萨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洪家志前来参加捐赠仪式,并向这两位捐赠人敬献了哈达,颁发了捐赠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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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他们捐赠了与牦牛相关的藏品共十五件。其中有一个小插曲,他们捐赠的物件中,有一件锤叠阎魔敌作品,因为阎魔敌是长着牛角的。我事先请专家鉴定,被认为是新品。益西卓玛来到我的住处,问为什么说是新品。我说,专家鉴定过了,作为牦牛博物馆的展品没问题,但不是古物。我说,西藏牦牛博物馆不同于别的博物馆,博物馆也不是鉴宝所,我们需要的是作为牦牛与藏族关系的物证,比如,牦牛粪都是我们的重要展品,这在全世界的博物馆都是没有的。我跟你们说的意思是,今后别花了买老物件的钱买了新货。他们这次来,又带了一件铸铜的阎魔敌让我看,这件倒确实是老东西。但他们让我看后,又揣回包里了,那意思是,这件东西没打算捐赠。可是,第二天到捐赠现场,我们正在打印捐赠物品清单,益西卓玛又把这件阎魔敌铜像捐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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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赠仪式后,他们热情地邀请我到店里看看。那是邻近八廓街的一个虫草市场,是市场当中的一个小店。他们正忙着做生意。张政贵给我看了一部分唐卡、经书、佛像和天铁,我也不很懂。益西卓玛满脸笑容地跟几个客户谈生意,看样子,今天他们又能有一笔不小的进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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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旦拉卓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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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的同事次多哥说,有人想找我咨询一些事,他就在办公室门外,我让那位先生进来,问他有何事。他低声细语地问我:“可以接受我的藏品吗”?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可能是古玩商人,来出售藏品的,我便按照馆里征集藏品的需求回复了他的问题。他赶忙说,他是想捐赠,并不是出售。他想见见馆长,但恰好那些日子馆长在异地出差。过些日子,张先生来到馆里把自己收藏多年的藏品捐赠给牦牛博物馆,这些藏品中有一些古玩,也有几件是现当代的,但我认为,一个博物馆藏品的珍贵之处,并不只是以年代的新旧来定义的,而是这件藏品能够给观众传达什么样的文化背景、历史背景、人文情怀,能传递在某种环境下人们的生存、生产、生活方式,这才是一件藏品所蕴含的气质。每个博物馆都有自己独特的藏品,即使在其他领域它是不起眼的。藏品捐赠者的一颗善心是十分可贵的,多一个这样的捐赠人,就会少一个某种文明消失的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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