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一个县的缔造者

作者:吴雨初

那一天,一群农牧民打扮的客人来找那曲地委老书记、自治区人大原副主任洛桑丹珍的。他们带着一些土特产,还带着新缝制的藏袍、坎肩,走进了洛桑丹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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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桑丹珍把这些从他的家乡日喀则拉孜县来的亲戚迎进院子,看着这些哥哥姐姐满脸喜色,有些纳闷。哥哥姐姐们捧着绣有太阳月亮图案的坎肩,小辈们捧着哈达对他说:“我们是来给你做八十大寿的啊!”洛桑丹珍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八十岁了。以往,藏族人一般不过生日,甚至不知道自己准确的出生年月日。他这一辈人,大多是在参加革命工作时要填表,就随意填上一个日子。这样,就算是档案日期了,后来办身份证也是按照这个档案日期的。按照藏族习俗,老人八十岁,是要穿上绣有太阳月亮图案的坎肩的。洛桑丹珍虽然退休了好些年,却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八十岁了。既然哥哥姐姐们来给他祝寿,那应当不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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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来,洛桑丹珍离开家乡已经六十多年了。那个时候,西藏刚刚和平解放不久。被称为“菩萨兵”的解放军来到他的家乡,十几岁的他,就跟着解放军走了,到中央民族学院去上学了。他回到西藏时,西藏正发生历史性的平息叛乱和民主改革,基层正需要民族干部,他从西藏自治区机关调到藏北高原。二十六岁时,他在藏北西部的申扎县当选为县长。洛桑丹珍感激那些曾经帮助和支持他成长的汉族干部。“那时候的汉族老大哥真好啊!我们这些藏族干部真是他们手把手带出来的。”洛桑丹珍说,“例如,当时在藏北工作的曹旭、丰湘观,还有西藏自治区的任荣政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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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扎县是个什么样的县呢?据说,旧西藏的官员下去收税,收到这里不再收了,就说:“啊,我的叉子枪都划破了天了!我们到天边了。”那时候,申扎县被称作“那仓”部落,“那仓”译成汉语就是“黑窝”。再往西走,就是野牛野驴野羊做主的无人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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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桑丹珍当县长,主要工作是抓牧业经济。通过民主改革分到了牧场和牛羊的牧人,那几年发展生产,牲畜存栏量明显提高了。可是,问题来了,牧场的草不够牛羊吃了。游牧人赶着牛羊再往西走,可走不了多远就回来了。那边是无人区啊,究竟有多少牧草?有没有淡水,洛桑丹珍萌生了一个想法,以政府的力量,到无人区去探测,那边到底有没有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能不能迁移一部分牧民和牲畜到那边去开辟新的生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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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想法得到了地区和西藏自治区的支持,洛桑丹珍决定要上路了。他的妻子曲吉专门为他缝制了一件特别的衣服——用草绿色帆布,从脚下一直套到上身,这样的衣服,可以抗风抗雪,也不用洗,一次就可以穿上半年。洛桑丹珍带上十几个人——后来被人称为“十八勇士”,带上长枪短枪,还带上了无线电发报机,还有一辆最老式也是当时最高级的解放牌汽车。这一去,就是半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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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有人区到无人区是什么感觉,现在已经很难有人再会去重复这种经历了。每一天醒来,都是未知世界。无人区怎么那么美啊?那么美丽的湖泊,那么辽阔的原野,那么沉静的雪山,那么众多的野生动物。但洛桑丹珍他们不是诗人,不是摄影家,更不是如今的户外探险者,他们几乎没有意识到,他们留下的脚印,是人类第一次留下的。正如斯文赫定所说:“直到今天,我们对它的所知,并不多于对月亮的背面。”他们更关心的是,什么地方有草原,什么地方有淡水,当地的气温、风速、日照、降水、降雪,哪个山沟能避风,哪个山洞能宿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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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百度”一下就知道:那里属亚寒带干旱气候区,平均海拔四千八百米,全年无霜期少于六十天,每年八级以上的大风天高达二百天,冻土时间超过二百八十天,年平均气温在零下五摄氏度。气候寒冷,多风雪天气,年温差相对大于日温差,没有绝对无霜期,年大风日达二百五十天,年日照时数两千六百二十八小时,年降水量仅一百五十毫米…可在四十多年前,这些却是靠洛桑丹珍他们“十八勇士”身体力行测出来的。他们当时的经验,可以成为后来的谚语了,例如:“顺着野羚羊奔跑过的路,一头是草场,另一头可以找到淡水”,“不要看野驴今天在这里,它的家可能在百里之外”,“别惹着沉默的野牦牛,要不你的车会被拱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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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也没有这个概念,洛桑丹珍他们很多时候是靠打猎充饥度日,靠捡野牛野羊粪生火造饭,他们把一些吃剩下的生肉藏在山洞里,洞门口垒上大石头,很多年后还能到他们的“肉库”里找到并且吃上风干肉呢。终于,他们找到了一处蕴藏有水晶石的双峰雪山,山脚下有两片蓝湖的地方,并将此地取名为“措尼”,汉名为“双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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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申扎县首批迁往双湖的是嘎尔措公社,并在那里扎下根来。这个公社的支部书记叫白玛,是洛桑丹珍十分欣赏的基层干部。白玛带去的这个公社,在新的家园盖起了房屋,养育了自己的儿女,他们的牛羊也在这里繁衍开来,畜牧业生产得到了很大发展。其他几个公社也随之迁入。1976年,经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设立县一级的那曲地区双湖办事处。此时,已经担任那曲地区行署专员的洛桑丹珍还兼任着这个办事处的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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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84年担任那曲地区文化局副局长的。第二年,地区组织工作组到基层蹲点,我主动要求带队到双湖去。已经是地委书记的洛桑丹珍非常高兴,因为他一听到双湖就兴奋,有人主动去双湖,他就高看一眼。临去之前,他还把配给自己的六四手枪摘下来,说,你带上这个小家伙吧。因为当时我是县级干部,只能佩发五四手枪。我在那里要蹲三个月呢,他说,我会去看你的。过了一个多月,他果真到双湖来看我了,当时凑巧我还不在蹲点的查桑区,而是到了更西边更艰苦的绒玛区调研。洛桑丹珍看到我,显得很高兴,也很心疼,给我带了很多蔬菜。我跟他在双湖乘车走了一段,他指着那里的山水告诉我,曾经在哪个山洞里宿过营,曾经在哪里陷过车。一路上,他不时地停车,从地上捡起个什么东西揣在兜里,那可能是一块矿石,或是一枚细石器,后来他成了一名收藏家。有一年,央视播放电视连续剧《新星》,地委要求组织收看,他还跑到文化广电局来跟我谈这部电视剧。我知道,他是打算把我当作藏北的“新星”来培养的,可是,他自己却被调到自治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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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桑丹珍在西藏自治区担任过商业厅长、农牧厅长,后来任西藏自治区党委统战部部长、自治区政协副主席。他对我说:“我管了几十年牦牛,现在却让我管喇嘛呢。”我后来也调到西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工作,我们常在一起,谈得最多的还是藏北,还是双湖。说起那儿来,人家说,藏北就是风太大,他就说,那儿的风干净啊!谁要是说一个藏北的“不”字,他准跟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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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洛桑丹珍患病了,自治区的人说,他得了一种怪病,现在还保密呢。其实,他得的是淋巴癌。到北京协和医院做了十几次化疗,我那时在北京工作,每次都要去医院看他。医生说,他最长还能维持五年,可现在已经十几年了,没人不说他这是个奇迹!特别奇怪的是,他做完化疗回拉萨,掉完的头发再长出来,原先的白头发居然长出黑头发来了。这其中有个小秘密,他每次化疗后,他的夫人曲吉啦都要给他熬牦牛肉汤。看来,藏北的牦牛肉对于这个钟爱藏北的人真有奇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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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多年了,治病多年了,洛桑丹珍几乎年年都要到藏北去,参加那里的赛马会。牧民老乡看到,都要喊:啊!老书记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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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洛桑丹珍找到我,特别兴奋地告诉我:国务院批准设立双湖县了!他感慨着:从第一次走进无人区,到正式建县,都将近五十年了!终成正果啦!双湖县成立大会是在2013年夏季举行的,老书记邀我一起前行,可当时我筹建牦牛博物馆脱不开身。他回来带给我双湖县的奶皮奶糕,觉得他那种得意的劲头,又像是回到了他二十多岁当县长的状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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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桑丹珍一直没有穿过亲人们送来的绣有太阳月亮图案的八十寿星的坎肩,每天出门步行锻炼时,腰杆还是挺得直直的,每晚还得喝上二两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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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中国地图上缔造过一个县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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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旦拉卓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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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在藏北,祖祖辈辈都是牧民,我生活的各个角落都有藏北牧区的元素。小时候就听说过关于双湖的故事,野牦牛的双湖,藏羚羊的双湖,无边际无穷尽的雪风吹拂的双湖!五千米的高海拔的双湖!说起它大都围绕着一个主题,那里是野生动物的乐园,人类不适合居住。由于高寒、荒凉、僻远,旧时代这儿曾是“自由民”居住的地方。藏北有句老话:过了西方的西亚尔、鄂亚尔、阿亚尔,过了嘎尔、玛尔、哲木,地方没有名字,人不分身份地位。前些年看到成立双湖县的报道,但不知道促成这件大事的就是洛桑丹珍老爷子。洛桑丹珍老爷子,年轻时长期在藏北工作,曾经被称为色务库加的“野人”,如今八十高龄,但健步如飞,看来双湖不适合人类居住的谣言也不攻自破了。藏北无人区地域辽阔,其开发程度仅占其总面积的三分之一还不到,此举却大大缓解了申扎南部及相关地区人畜矛盾、草场紧张的问题,为一方百姓造福,功德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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