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样伯三十岁了。
r当年,样伯从阿坝县的一个小山村,被父母送到郎依寺当扎巴时,他才十三岁。郎依寺是藏区最大的本教寺庙,约十世纪由郎依约丹嘉木参创建。当时西藏正在“兴佛灭本”,大批本教徒从西藏逃散到青海四川一带,郎依寺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创建的。
r小样伯来到这座规模宏大的寺庙,看着六百多名僧众在这里读经书、做法事,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与外面的城市和乡村迥然不同的世界。样伯的经师阿克云巴,是一位严厉的长者,每天教小样伯学习基础藏文,念诵简单经文。虽然寺庙距离县城只有三公里,但没有经师的同意,样伯是不能离开寺庙半步的,大概每隔两个月,才有可能进县城一次。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大地正是春风荡漾,小小县城也显得生机勃勃,看着城里的孩子们活蹦乱跳戏耍的情景,他们玩得多开心啊!虽然在藏区送孩子到寺庙与送孩子上学是同样的自然,但样伯还是有点儿羡慕在外面自由玩耍的同龄人。其实当时他对宗教并没有更多的感觉,更谈不上理解,甚至产生过离寺还俗的念头。
r十八岁那年,经师阿克云巴圆寂。小样伯对经师的离去起初并没有感到过多的悲伤。经师在天葬台火葬的那天早晨,他因为别的事情没有去送别,而是留在寺庙为送葬的师傅们烧茶造饭,等到中午,那些人还没有回来,寺庙就让他过去看看。样伯去往天葬台,那里一片滚滚浓烟,经师已经消失在熊熊火焰当中。样伯这才意识到,经师已经永远离去,不再回来。他第一次认知了死亡,他希望从对死亡的理解中去认识宗教的意义。
r样伯的第二位经师是南嘎慈诚。这位学识渊博的高僧,带着样伯,精读经书,钻研深奥的《甘珠尔》《丹珠尔》,探讨艰深的宗教哲学。实际上,本教自十世纪以来,与佛教逐步融合,大体形成了本佛一体的格局,除了本教供奉希绕米沃切、佛教供奉释迦牟尼,本教念诵八字真言、佛教念诵六字真言,本教转经自右至左、佛教转经自左至右这样一些形式上的区别,从教义、教法上,已无太多区别。当然,从文化本源而言,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但这是更深层面的问题了。样伯暂时淡忘了外面的世界,进入了无边的宗教哲学的海洋。样伯其实是颇具天资和聪慧的,他的宗教知识日趋见长,几年后,他通过了本寺的考试,获得了格西学位,相当于宗教学博士。
r二十一世纪,互联网已经通达城市和乡村,甚至寺庙。更好地利用互联网,需要使用包括藏语、汉语、英语等多种语言。很多寺庙都意识到这个时代在变化,他们必须以各种方式去适应这种变化。样伯被郎依寺派到西藏拉萨,让他学习英语和汉语。从寺院深处来到藏族文化的核心、藏传佛教的圣地、高原最大的都城拉萨,这里的一切对于样伯都是新鲜奇妙的。那时的样伯,在布达拉宫前面的大道上,惊恐地望着来回奔驰的车辆,左腿迈出去,右腿又缩回来,半天都不敢穿过,直到他寄住处的姐姐告诉他,每次过街时,要看着前面的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先看左边,再看右边。样伯在拉萨待了三年,他在东嘎语言学校学习英语,还用七个月时间,学习掌握了汉语,而此前他是一句汉话也不会的。他也适应了寺庙以外的城市生活。
r样伯可能是僧界最早接触互联网的那批僧人之一。通过使用这一人类社会最新发明的神器,他看到了与现实世界并行的虚拟世界,能够跨越时空,能够了解他不曾去过的地方、不曾听闻过的观念、不曾相识的人们。此时的样伯已经可以用藏语、汉语和英语在网上与人沟通交流了。在这样的背景下,样伯觉得,既然网上有那么多不是僧人的网友,也同样在探讨宗教和哲学,那么,是不是不穿袈裟,也同样可以学习并实践佛法呢?网络上出现了很多关于西藏本土早期文化,即象雄文化的探讨,而象雄文化,正是本教产生的土壤,或者反过来说,正是本教文化,才形成了象雄文化。有关于此,作为本教徒的样伯,当然更为熟悉一些。
r在一家网站上,有一位叫丽莎的网友对象雄文化有特别的兴趣,在网上联络上了样伯。2007年的那一天,这位网友居然出现在郎依寺。这位名叫丽莎的姑娘,原来留学德国,学成回国后,一心想探索神奇的象雄文化,神奇的互联网,让这两位素昧平生的网友,在天高地远的阿坝郎依寺得以相见。
r也是在这一年,样伯决定,结束十七年的僧侣生活,还俗了。
r2011年,我从北京回到拉萨筹建西藏牦牛博物馆。当时,我只身一人,急于寻找一位藏族伙伴同赴此业。我的老朋友付俊带着一位藏族青年来到我的住处,此人便是样伯。样伯还送给我一本他写的书,藏文著作,我看不懂。据说这本书是他还俗后对宗教负面作用的思考和批判。第二次见面,样伯还带来了已经成为他妻子的丽莎。我兴致勃勃地向他们播放我的牦牛博物馆创意PPT,描绘关于牦牛博物馆的宏伟蓝图,他们虽然也表示赞赏,但并没有奋不顾身投入的意思。次年,我到藏北重镇那曲去进行田野调查,听付俊说,样伯就在那曲,我们在那曲镇上只匆匆一见,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r五年过去,我们相会在已经建成开馆两年的西藏牦牛博物馆。
r样伯讲起这几年的历程。因为他要养家糊口,便选择在那曲开设了一家民族工艺品商店,由僧人变成了商人。那曲盛产虫草,那里的牧人们突然成了腰缠万贯的消费者,他们出手大方,样伯店里的工艺品,特别是宗教用品,是这些牧人心仪的物品。样伯的经商天分加上运气,让他在商海里如鱼得水。短短几年,他与丽莎生养了两个女儿,他在拉萨购置了房产和汽车。
r说起僧俗差别,样伯举了个例子——当僧人时,他去买东西,四十五块钱,他给了五十块,他犹豫着要不要等人找回那五块钱,他觉得,为了五块钱等在那里,非常不好意思。可还俗后,在那曲做生意,有一天到一家回民餐馆吃饭,老板差他两毛钱,说没零钱,能不能算了?样伯说,不能,两毛钱也是钱,为此还发生了争执。
r靠虫草富裕起来的牧民,不太会理财。他们卖了虫草,不知道怎么计划开支,甚至到烫发店把原本卷曲的头发给拉直,被称为“拉直背刀”一族。到春季虫草上市前,腰包里就没钱了,两个人吃一碗面条,叫“一碗面条、两双筷子”。当然这种说法有开玩笑的成分,不过倒反映了那曲的钱比较好赚。若干年过去,牧民也开始会理财了,知道如何计划开支,样伯便适时地关闭了那曲的店。关张的那天,他做出甩货处理的广告,把几年的存货全部甩出去了。他说,那天,从早上忙到下午,连午饭都没吃,结束后,他走在那曲的街上,发现小小的那曲镇上,满街人都拎着他的货。
r样伯揣着这些钱,到四川成都去发展新的生意了。当他和妻子丽莎再次回到拉萨,他的大女儿已经四岁了,小女儿也一岁多了。样伯和丽莎都希望,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能够在拉萨这片圣土上,全面接触体验和学习其他的语言和文化。
r我与样伯谈起关于宗教的问题。他说,他非常珍视传统文化,对宗教信仰也是无比坚定的,曾经的寺院生活及僧人身份,让他获益良多、受益终生。他甚至想,如果他们有儿子的话,他和丽莎都希望能够把儿子送到寺庙去生活学习。对于当前社会上的宗教现象,样伯说,很多人拜佛,并不懂得基本的宗教教义,其实他们拜的是佛像——而不是佛。佛在人心当中。有的僧人穿着袈裟,往往会有一种错觉,那么多有钱有权的人匍匐在他跟前,但其实佛不一定就在他的心中,在有的寺庙里,坐在法座上的堪布,也不一定就比坐在下面的格西甚至一个普通僧人对佛学的理解更深。正如俗界一个机构的领导,并不一定会比他的下属知识更多,德行更好。样伯对街头的布施现象也有自己的看法:你给人一毛钱、一块钱、一百块钱,并不能改变受施者的命运,反而可能造就更多的乞丐。他说,宗教应当改革了,如果佛在人们心中,佛的教益成为人的行为准则,那么,每个人都能成佛,并不在于你是否穿着僧装,并不在于你是否发放了布施,也并不在于你是否每天磕头……
r样伯看到牦牛博物馆,笑着对我说,五年过去了,牦牛博物馆建成了,你成功了;我也成功了,我生了两个孩子!
r[桑旦拉卓读后感]
r就像样伯说的,“很多人拜佛,并不懂得基本的宗教教义,其实他们拜的是佛像——而不是佛。”的确,自己在生活中也能看到很多人都会去拜佛像、磕头、念经、到寺院转经,但真正用心懂得佛陀教义的人又有多少?例如:每逢吉日,朝拜的信徒往往会比平日里多,排队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就会有一些人插队,也有一些人因为插队谩骂对方甚至动手,以至于把一颗本应喜悦的心,在谩骂声中销毁了。或在转经的路上,有的人口里边念着六字真言,却时不时地讲他人的过失,妒忌他人的才能,毁谤他人的名誉,否定他人的成就。这些看似是生活中并不起眼的个人小事,但往往这样的小事达到一定量的积累时,就会对整个民族带来不可忽视的影响,也因为这些负面的影响,让我们的民族失去了很多优秀的人才、大成就者。这也许就是因为我们太注重于外在的修行,而忽略了佛陀真正的教义,忽略了修行是用“身、口、意”三者相结合的,更忽略了将佛陀的教义融入到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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