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田咏物词在宋元之际即得盛名,获“张春水”“张孤雁”等品题。其中深层原因,正如四库馆臣所说:“(玉田)犹及见临安全盛之日,故所作往往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借以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红刻翠为工。”(纪昀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5486页)张炎有很高的艺术才华,既是诗人词客,也是画家。舒岳祥谓其诗词画皆有狂狷意:“诗有姜尧章深婉之风,词有周清真雅丽之思,画有赵子固潇洒之意。未脱承平公子故态,笑语歌哭,骚姿雅骨,不以夷险变迁也。其楚狂欤?其阮籍欤?其贾生欤?其苏门啸者欤?”(舒岳祥《赠玉田序》,《山中白云词》,165页)其中赋咏花卉(包括题花画)之作,已与周邦彦以来花卉词“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沈义父著,蔡嵩云笺释《乐府指迷笺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71页)大异其趣,也是用来表达前朝遗民的家国悲情,而咏牡丹最易引起华阀裔孙的盛衰今昔、残梦破碎之感。
牡丹原名木芍药,《古今注》曰:“芍药有二种,有草芍药、木芍药。”(李时珍《本草纲目》,山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389页)木芍药就是牡丹,盛唐时始为皇室所重。《全芳备祖前集》:“开元间,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之牡丹也。”(陈景沂编辑,祝穆订正,程杰、王三毛点校《全芳备祖》第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66页)南宋皇室公卿皆重牡丹,《武林旧事》载淳熙六年皇家赏花:“遂至锦壁赏大花,三面漫坡,牡丹约千馀丛,各有牙牌金字,上张大样碧油绢幕。”(四水潜夫《武林旧事》,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120页)张炎曾祖张镃的“牡丹会”更成为盛世繁华的象征。因为我国自古就有牡丹、芍药错综浑言的传统,所以张炎之咏牡丹、芍药词可以类归阐述。先看其题咏牡丹的《华胥引》:
温泉浴罢,酣酒才苏,洗妆犹湿。落暮云深,瑶台月下逢太白。素衣初染天香,对东风倾国。惆怅东阑,炯然玉树独立。 只恐江空,顿忘却、锦袍清逸。柳迷归院,欲远花妖未得。谁写一枝淡雅,傍沉香亭北。说与莺莺,怕人错认秋色。
词有题序:“钱舜举幅纸画牡丹梨花。牡丹名洗妆红,为赋一曲,并题二花。”钱舜举即钱选,也是宋朝遗民,著名画家。他在宋亡之后归老吴兴霅川,所作的花卉写生往往借以承载前朝的升平繁盛。《庚子销夏记》载:“(钱)舜举,宋进士,不肯出仕,归老霅川,以诗画自娱……前人曾题其花卉卷有云:‘霅翁夙号老词客,乱后却工花写生。寓意岂求颜色似,钱唐风物记升平。’亦此意也。”(孙承泽《庚子销夏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22页)“前人”题诗是时人陈俨的《钱选画花》。引词赋咏钱选所画牡丹、梨花,是借杨贵妃承载升平时期的绝代风华,用以比拟南宋临安繁盛,可见是入元后归隐霅川时的画作。词中主要牡丹典涉及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韵事——《开元天宝花木记》载唐明皇在兴庆池沉香亭前赏四株繁开牡丹,杨妃辇从,“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辞为?’遽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供奉李白立进《清平调》词三章。白欣然承诏旨,犹若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其一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其二曰:‘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其三曰:‘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龟年以歌辞进,上命梨园弟子略约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之。太真妃持颇梨七宝杯,酌西凉州蒲萄酒,笑领歌辞,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毎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乐史《李翰林别集序》,李白《李太白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311页)。沉香亭前有牡丹一枝两头,一日之间颜色数变,被视为花木之妖。相衔接的典故有李正封牡丹诗“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之句,明皇以为杨妃饮酒之态正可比拟。延伸典故有李白着“白衣宫锦袍”(《旧唐书》卷一九〇下,5053页)。钱舜举画幅中牡丹、梨花并列,是因为杨妃又被拟为梨花,可以作为牡丹的陪衬。语出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玉田友人陆文圭也有《牡丹梨花手卷》诗:“沉香宴罢索人扶,重向银屏睹雪肤。一笑不偿千古恨,玉环当日倚阑图。”《长恨歌》中“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又可与名为“洗妆红”的牡丹相衔接。《洛阳牡丹记》:“洗妆红,千叶肉红花也。元丰中忽生于银李圃山篦中。大率似寿安而小异。刘公伯寿见而爱之,谓如美妇人洗去朱粉而见其天真之肌莹洁温润,因命今名。”(周师厚《周氏洛阳牡丹记》,陶宗仪《说郛》第12册,卷26,中国书店,1986,22页)
张炎同咏牡丹的还有《清平乐·为伯寿题四花:牡丹》:“百花开后。一朵疑堆绣。绝色年年常似旧。因甚不随春瘦。 脂痕淡约蜂黄。可怜独倚新妆。太白醉游何处,定应忘了沉香。”罗志仁,字伯寿,号壶秋。遗民词人与画家,曾在杭州作《金人捧露盘·丙戌过钱塘》《霓裳中序·四圣观》。丙戌,元世祖二十三年(1286),可见宋亡之后罗伯寿与短期归杭的张炎有交往。伯寿所画四花分别为牡丹、芍药、黄葵、山茶。 引词下阕也取意李白《清平乐》,“脂痕”典与贵妃相关,见《青琐高议》:“当时有献牡丹者,谓之杨家红,乃卫尉卿杨勉家花也……时匀面手脂在上,遂印于花上……诏其花栽于仙春馆。来岁花开,花上复有指红迹。帝赏花惊叹,神异其事,开宴召贵妃,乃名其花为‘一捻红’。”(刘斧《青琐高议》,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53页)玉田二首牡丹词都以李白因进《清平乐》,获得帝妃优渥,凸显文人在盛唐国威中呈现出的自由潇洒的精神风范,映射出在崇文抑武的宋朝文人群体优雅的生活与高贵的品节。
玉田题咏牡丹画还有家族盛时的追忆。六世祖张俊是南渡护跸功臣,赐第临安清和坊;曾祖张镃居南湖;祖父张濡松窗别墅在北新路第二桥(即苏堤第五桥);父亲张枢绘幅楼在南湖之北园。张氏家族素爱牡丹,戴表元《牡丹宴席诗序》:“功父诸孙之贤而文者国器甫复寻坠典,自天目山致名本牡丹百馀归第中。以三月九日大享客,瓶罍设张,屏筵绚辉,衣冠之华,诙谐之欢。”(戴表元《剡源集》卷十,商务印书馆,1935,153页)诸孙,虽指张镃本家孙辈,但仍可见植赏牡丹为张家“坠典”。周密《齐东野语》曾记载张镃牡丹会:“王简卿侍郎尝赴其牡丹会云:‘……别有名姬十辈皆衣白,凡首饰衣领皆牡丹,首带照殿红一枝,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别十姬,易服与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如是十杯,衣与花凡十易。所讴者皆前辈牡丹名词。”(周密撰,张茂鹏点校《齐东野语》,中华书局,1983,374页)张镃也记载了园囿中多牡丹芍药之事。《张约斋赏心乐事》载三月花事有“斗春堂牡丹芍药”“花院紫牡丹”“群仙绘幅楼芍药”(四水潜夫《武林旧事》,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160页)。其《好事近·拥绣堂看天花》:“手种满栏花,瑞露一枝先坼。”自注:“瑞露,紫牡丹新名也。”宋亡之后,玉田避乱浙西浙东,曾短暂归杭,偶然过访故园,写有《忆旧游·过故园有感》,其中涉及牡丹的家族记忆:“忘了牡丹名字,和露拨花根。甚杜牧重来,买栽无地,都是消魂。”化用罗邺《牡丹》句意:“买栽池馆恐无地,看到子孙能几家。”词写家国倾覆后,已经沦入他人之手的故园牡丹名品荒芜于荆棘草丛的情景,令人不胜唏嘘。邱鸣皋先生还认为《忆旧游》下阕:“空存。断肠草,伴几折眉痕,几点啼痕。镜里芙蓉老,问如今何处,绾绿梳云。怕有旧时归燕,犹自识黄昏。待说与羁愁,遥知路隔杨柳门。”略及妻妾没入官府后情形(参邱鸣皋《关于张炎的考察》,《文学遗产》1984年第1期),可知牡丹也承载了家族兴衰的感慨。玉田集中又有《解语花》词,题序曰:“吴子云家姬,号爱菊,善歌舞。忽有朝云之感,作此以寄。”由吴家歌姬,而生“朝云之感”,据《东坡先生年谱》:“(朝云)癸卯生,来事先生,方十二。”(苏轼《苏东坡全集》,上海仿古书店, 1936,8页)结合词中“蕊枝娇小”,可证追扳故家遗泽,苦忆没入官府的痴小家妓,也可证邱先生的推断。
再看张炎芍药词。张府园林中也盛有芍药,张镃有《芍药花二首》:“自古风流芍药花,花娇袍紫叶翻鸦。诗成举向东风道,不愿旁人定等差。”“吟笺欠向此花题,未信翻阶句绝奇。三嗅苍髯惹黄粉,又成空对剪来枝。”张炎有芍药词两首,即《如梦令·处梅列芍药于几上酌余,不觉醉酒,陶然有感》:“隐隐烟痕轻注。拂拂脂香微度。十二小红楼,人与玉箫何处。归去。归去。醉插一枝风露。”《点绛唇·为伯寿题四花:芍药》:“独殿春光,此花开后无花了。丹青人巧。不许芳心老。 密影翻阶,曾为寻诗到。竹西好。采香歌杳。十里红楼小。”《如梦令》词题中的“处梅”是陆行直晚年别号(参《张玉田年谱》)。陆行直字辅之,又号壶天、湖天居士等。苏州人,居于甫里。陆氏有别墅在吴淞江之南,分湖之东。其父陆大猷(号性斋,又号武陵主人)筑分湖别墅,中有桃园等胜景。张炎游浙西寓居苏州时,与陆氏父子有长达十数年的交游。赠陆大猷《壶中天·陆性斋筑葫芦庵,结茅于上,植桃于外,扁曰小蓬壶》,词句有“只恐渔郎曾误入,翻被桃花一笑”,描写宜于深隐的陆氏桃园,桃园“在分湖滨来秀里陆大猷别业中”(冯桂芬等《同治苏州府志》,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411页)。
陆行直人物蕴藉,精通书画,家学渊源,门第清华,是“分湖第一世家子”(陈去病《词旨叙》,《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6,297页)。曾问词张炎,有阐释《词源》的《词旨》存世。张炎词作多繁华消歇之感,江阴友人陆文奎为玉田词集作序,指出了当代与异世对玉田词的阅读感受会迥然有别:“梨园白发,濞宫蛾眉,馀情哀思,听者落泪。……言外之意,异世谁复知者。览君词卷,抚几三叹。”(陆文奎《山中白云词序》,曹炳曾等校刊《山中白云词》,清康熙六十一年上海城书室刊本)而张炎与陆行直朋辈交游,家世媲隆,是同代精神知己,故玉田见所列芍药心有戚戚而“陶然有感”。词作借助杜牧诗、姜夔词,描绘冠绝一时的扬州名城。化用杜牧诗有《寄扬州韩绰判官》:“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题扬州禅智寺》:“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赠别二首》(之一):“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芍药,多紫红、粉红,亦名红药。盛产于扬州。名花美人在姜夔《扬州慢》中被融合连缀:“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如梦令》“隐隐”二句中的“烟”字通“胭”,胭痕脂香喻芍药之色,显然是与牡丹混言。宋人也多以美人比拟芍药,王观《扬州芍药谱》就有醉西施、宝妆成、晓妆新、点妆红、道妆成、素妆残、试梅装、浅妆匀、试浓妆、宿妆殷、取次妆、效殷妆等各种品目。末尾“归去”三句,语及承平时期的宫廷礼仪。杨万里《德寿宫庆寿口号》:“春色何须羯鼓催,君王元日领春回。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
张玉田与陆行直为知己,还有著名的赠妓词可以证明。汪珂玉《珊瑚网》记载:“陆行直《碧梧苍石图(题在绢上挂幅)》‘候虫凄断。人语西风岸。月落沙平流水漫。惊见芦花来雁。 可怜瘦损兰成。多情因为卿卿。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此友人张叔夏赠余之作也,余不能记忆。于至治元年仲夏廿四日戏作《碧梧苍石》。与冶仙西窗夜坐,因语及此。转瞬二十一载,今卿卿、叔夏皆成故人,恍然如隔世事。”(汪珂玉《珊瑚网》,商务印书馆,1936,916页)可知虽为赠妓小道,承载的却是世道沧桑变化后,会思想的“一枝梧叶”,摇撼出怀思故国之微弱而坚韧的“秋声”。从中不难推测,玉田牡丹芍药词也是舆图换稿之后,留住故国崇光泛彩春色的一缕梦痕。
张玉田以词存史,其词论、词集甚至可以视为礼乐形态的故国文献。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张预说:“后之人推尚其作,至比于草堂诗史,谓兴亡之迹,于是乎系焉,此玉田生《山中白云词》所由传也。”(张预《山中白云词跋》,《山中白云词》,179页),王鹏运说:“乐笑翁渊源家学,究心律吕,且值铜驼荆棘之时,吊古伤今,长歌当哭。《山中白云词》直与白石老仙方驾,论者谓词之姜张、诗之李杜不诬也。”(王鹏运《山中白云词跋》,《山中白云词》,180页)吴熊和先生也将其与杜诗相提并论:“怕见啼鹃与落花,湖山历劫走天涯。集中十九无家别,举目苍茫散暮鸦。”“今读其词,如读老杜《垂老别》《无家别》。”(吴熊和《论词绝句一百首》,《词学》2006年第16辑)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张炎词编年笺证”(项目编号:15YJA751024)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江南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