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季,空气像一床湿漉漉的棉被,轻轻一拧就渗出水来。
我熟练而迅猛地收拾着包裹,大理石的地面在灯光下泛着轻浮的光晕,我用力关上房门时,差点儿摔在门口。从背影来看,朱威廉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依旧在电脑前敲出有节奏的键盘声,仿佛欢送我的离去。
夏天的夜晚居然这么迷人,我拖着我的小箱子,穿越社区花园的时候,几乎忘记了跟威廉吵架的原因。青草的味道暗香浮动,那口浅浅的泳池在万家灯火里泛出迷离的光华,我捡了颗小石子抛过去,咯咯地笑起来,抬手拦了辆出租:师傅,凯宾斯基。
白色纱幔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深圳湾深深浅浅的海平面,孔雀绿的地毯柔软而缠绵。我终于住到了传说中的凯宾斯基里来。以前每次和威廉路过这栋白色的建筑时,我都要痴迷地说一句:什么时候,我们去住那里?每次威廉都会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那个表情明明写着:一千年以后。
我曾问过威廉:你知道爱情是怎么消逝的吗?你以为是在老去的容颜里,色衰爱弛;你以为是在庸常的生活里,熟悉厌倦。也许只是从我们不再期待意外、惊喜与突然开始,到我们不再愿意与彼此冒一场华丽的险终结。
我掏出手机,利索地按出三个字:“你好吗?”
然后,群发出去。
31岁男人“你好吗? ”
老八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正在洗手间里狂吐。腰间的振动更平添了一些烦躁,直到看见我的号码躲藏在低端闪耀时,老八稍微清醒了一点。他拍了拍脑门,眼睛好不容易聚焦:茉莉?
老八喜欢我喜欢了一个世纪,喜欢到人人都知道,就是当事人本人不知道的程度。那是多少年前的夏天了,我逃课去另外一个遥远的城市看我哥,我哥——老大不在,老八在,裸着上半身正在刮胡子,一个女孩跳进门来大叫:喂,盛柏年可在?剃须刀一滑,老八的脸划出个血口子,冒出少年青涩的血珠子。我玩了几日,被大哥往回撵,大哥说我:才大一,就挂掉几科,真造孽。老八和柏年去车站送我,火车开出去很远,老八还愣在站台上往远处看。
后来,我和老八也常联系。我换了许多城市,老八也是,那么年轻的时候,都觉得活得更好不如活得更多。老八
总是喜欢每个周末给我写邮件,他的落款是“31岁男人”,关于这个称谓直到我与他都落定在深圳这个城市,老八才好好解释了一番。
“31 岁多成熟,既有基础又能担当,所以……”老八看着对面搂着朱威廉肩膀的我。
“你现在应该叫32岁男人,哈哈,老八你胖得像个梨。”隔了若干光年,再见时,我也依旧言语无忌,依旧是那个18岁时夏日晨曦中闯入他心门的少女,眉目清秀。后来,我们也见过几次,老八带着太太,我带着男朋友威廉。他与我讲起从前,唾沫星子飞出好远,另外两个人无聊到看天。再后来,渐渐少了联系,最近一次见面是柏年到深圳出差,三个人喝到夜半两点,我靠着大哥的肩问老八:喂,你那时是不是喜欢我?老八就像一个贼,突然被人用聚光灯照出原形,哆哆嗦嗦正要辩解,我却已经靠着柏年沉沉睡去。
酒精的麻痹终于退去。老八揣着手机,看着那三个没有前言没有后续的字,竟然不知该如何回过去。他再次入席,继续与客户杯盏交错起来,他们的肚子皆抵着桌沿。是的,32岁男人,他们会胖成一个梨。
是谁离开谁
“你好吗?”
“你所发送的用户已关机。”这条短信被凝结在天际。空客A320机舱里,陆熙读着一张硕大的财经报纸,读到无聊,用报纸盖着头,眼睛却闭不紧,他只是想暂时与人群隔离开来,哪里都是人群,躲都躲不开。
坐在陆熙右手边的女子,从坐定后就不停说话。“出差?旅行?”她有浓密的睫毛,确切地说是浓密的假睫毛。
陆熙挤出一句客套话:出差。“哎哟,深圳那地方可是好玩,跟你讲……”她似乎非常健谈。
“嗯,我去过五次了。”陆熙及时地让她闭了嘴,取了一份报纸看起来,再盖到头上,整个世界多清净。美好的单身男人,独自旅行,麻烦不停,女人们好像都放弃了矜持,活在当下。还有两个小时就会抵达目的地,满世界地跑,去哪一个城市都是一样,只是深圳,因为我,每次抵达,陆熙就觉得有些微妙,镜头端不住,脚步漂移。
陆熙做摄影师已经十年了,从学校摄协会会长开始,原先的专业渐渐抛了,这口饭居然吃得声名鹊起。我曾说过:男人不要做这样浮华的行业,心都浮了。但是那又怎样,陆熙喜欢,坚持拍下来。刚开始接不到活,他和我租着廉价的民房。有一年夏天,蚊子极多,我几乎天天睡不好,一大早就去洗手间里用力地拍爽肤水,将肿块压下去,即便如此,我还是那样坚定与他在一起。
是谁爱上谁,我们早已说不清。大学时,我去食堂打饭看见摄协的宣传起先还是一脸不屑,一见到长发的陆熙便立刻换了个调调:我其实一直很喜欢摄影。我从来拍不好照,只要陆熙在边上看着手就抖不停。那年夏天的暗房里,陆熙第一次吻了我。盛柏年从来不喜欢陆熙,他给我打电话时总是要讲:那个登徒子,你打算跟他混到几时?
是谁离开谁,我们早已说不清。我走了,拖着我的小箱子,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清理的红肿痕迹。陆熙拍了一组内衣模特,照片挂在阳台上晒。当天,他回去后发现照片失踪了,我也失踪了。这浮华的生活,我终于是放手了,他也清净了。
好久以后,当年的怨气都消逝之后,我和陆熙在MSN上终于又有了联系。没有快意恩仇,亦没有嬉笑怒骂,彼此有一句没有一句地聊着无聊的天。突然有一天,我对陆熙讲:喂,你把签名档改成“31岁男人”可好?
陆熙没改,他才30岁,俊朗倜傥,正当年华。
飞机落地,手机打开,铺天盖地的短信传来,行程安排和股票财经。经纪人的电话立刻打进来,陆熙拿起电话,唉,又是拍明星,又虚伪又丑陋,回去不知要PS多少遍。
“你好吗?”那三个字淹没在真真假假的问候里,他未曾留意。
图片来源:http://www.ivsky.com/tupian/tuerqi_haixia_v39374/pic_634877.html满足的笑意
“你好吗?”
朱威廉就知道我会发短信过来,这是我的格调。别扭吵架后我第一喜欢离家出走,第二喜欢不见面谈判。起先,他还要追出去找我寻我,后来干脆就随我去,不消半个小时电话就会打来,要他承认错误,我便立刻返家,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当时我刚到深圳,柏年托威廉照顾我时,威廉可没觉得我脾气这样不好。白衣牛仔,单纯可人,礼貌地喊他:朱前辈。
此后,我对威廉的称呼一直在变化。从朱前辈到猪头三,从威廉到海盗。初相遇,人人都拿出最美丽的一面,举手投足皆是端庄礼貌,
接下来相处后,因为相爱,有情感的后台,便要做个瘪三。威廉是个ABC,在美国长到二十多岁,因为家人回国才跟着一起回来,有些做派在我眼里看起来就是假洋鬼子。
我吃不下的饭菜,堆到他面前,他不吃,说不太卫生,我就吵;我去洗手间不关门,他偶尔撞到,吓一跳,我就哈哈大笑;我们去旅行,他要住青年旅舍,我要住凯宾斯基,他给我解释,青年旅舍才有趣,凯宾斯基在国外是凯子才住的地方,不然怎叫那样一个名?自然威廉也是有私心,跟未婚妻住五星级酒店,不是有毛病那是什么?这年头,赚钱也不容易,房款还未还清,我也只是闹着玩。去年夏天我的生日,他送了我一个五位数的包包,我气到大喊大叫:朱威廉,你在国内好的没学到,可是学会了虚头巴脑!
虚头巴脑?去年夏天,威廉想起来那个夜晚心里就生出许多歉意,不能说也说不清。
“你何时回家?”他在偌大的房子里呆得生出了寒意,十二点的钟声敲过,我第一次离家不归。全屋的家具都是他与我一件件挑来,半土半洋,别人看起来却觉得有别样的喜气,柏年还说这是时下流行的“混搭”。
“明天,晚安。” 我靠着柔软的枕头,看着墙上抽象而美丽的画,喝着迷你酒吧里的依云水,感觉非常好。偶尔放纵做个凯子有甚不好?难怪人人都向往五星级酒店。
三条“你好吗?”除了朱威廉还这样紧张我记挂我,其他都发到了后海里。老八爱过我,我爱过陆熙,那又怎样?当年的情谊,再沉再重,再乐再悲都会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重要的是在灯火阑珊处,有一个人与你悲喜,与你怒骂,与你老去,这个人叫做:当下。
我取来饭店印着暗花的信纸动情地写下深刻的自我批评。威廉朱·当下斯基:我如何如何地狂妄浅薄,你如何如何地大度宽容,我们要如何如何地面对美好的明天……
我用手指在布满水汽的窗上,反复地写着“威廉朱·当下斯基”,笑到肚疼,直到睡下,脸上还布着满足的笑意。
折翅纸蝴蝶
退房结账时,我拖着箱子盯着账单感到一阵阵的心疼,虽然是刷威廉的卡,但那也是自家的银子,我从不乱花。不过终归还是要做出豪客的样子,目不斜视表情倨傲地办退房手续。前台将清单递到我面前:盛小姐请签字。意见反馈联我们还是邮寄到您上次的地址是吗?前台报出威廉的公司通联。
我定了定神要来以往的历史记录,果然是凯宾斯基,人人都是VIP,去年夏天威廉住过的账单赫然在目。去年此时,他不是说公司接了大项目,没日没夜加班吗?
回程的出租车上,我渐渐想起来,那几日,威廉神色紧张,断断续续说过美国前女友的一些片段。那时候我们在装修房子,我哪有心情听那成年的情事八卦。
我将那信封一点一点撕碎,扬了扬手,洁白的纸片从车窗飞舞飘去,像一只只折断了翅膀的纸蝴蝶,在细雨中挣扎飞舞,穿越迷雾,穿越这繁芜的雨季,奋力飞向晴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