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43.唐珠:致命运

作者:乔 叶

每当感受着他的雄阔健壮的肩和背、胳膊和腿,他猛兽一样有力的呼吸,我就宛如梦中,不知此时是真是幻。当然,看起来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再过一百年呢?又焉知现在不是梦?正如昨日是今日之梦,今日是明日之梦,正度过的这一分钟,恰是下一分钟之梦……

r

神魂颠倒中,悲欣交集。

r

既然他这么厉害,那就随他。虽然这很辛苦,好在他也不用辛苦太久。反正我是要死了,那就死在他的怀里。那首歌怎么唱的?“今生今世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r

死在你手里,就是好死,再好不过的死。

r

只是,在这之前,还是要尽力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r

可是,我在死。身体就是身体,不以意志为转移。我每况愈下,不可遏制。肢体日渐沉重,面容日趋黯淡,胃口也越来越不好,时常呕吐不已,甚至连月事都没有了。

r

但是,我也在坚持。因为他,我要尽量让自己的死不那么恐怖,尽量美一点儿,尽量像那种干制的花,有型有样。

r

——原本,我平凡的生命是一列容量巨大的火车,行驶在一条漫长的道路上。现在,我成为一名即将下车的旅客。我会在心爱的男人的温暖里下车,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r

有一次,他提到了赵耀。唯一一次。正是那天我们得到了确切消息,赵耀在东北被抓捕归案。

r

你恨他吗?

r

不恨。

r

不恨?

r

讨厌他,但是不恨。

r

为什么?

r 等不起。

r

我不恨赵耀,如同我不恨这世上很多卑微的无耻的人。我有什么资格恨他们呢?我只是可怜他们。

r

最隐秘的,最无法言说的是,对赵耀,我最后甚至还萌生了隐隐的谢意。因为他对我的破坏灭绝了我习惯性的那条退路,我才得以再无杂念,纯如赤子地来迎接这美好的末路。

r

当然,说到底,这种不为人知的谢意与其说是致赵耀,不如说是致命运。命运通过赵耀的存在告诉我:有时候,残酷,就是慈悲。

r

两个月后的某天清晨,我起床后再次呕吐不止。

r

借我吉言,真的怀孕了吧?金泽突然问。

r

不可能。

r

我去买验孕棒。证明这种可能性的成本很便宜,一块钱而已。

r

——看到那两道红线的一瞬间,我想亲吻全世界。一个贪婪的念头也同时在心中扎根:也许,在死之前,我还能把孩子生下来呢。

r

由床上劳模金泽又转换为厨房劳模,每天变着花样做菜。厨房里经常铺排得琳琅满目:清化姜、章丘葱、金乡蒜、南阳牛肉、甘肃土豆、金华火腿、中卫枸杞、西藏松茸、新疆大枣、云南牛肝菌、山西小米、黑龙江大米……千里迢迢,万里遥遥,它们相聚于一个厨房,一张砧板,一口炒锅,一只瓷盘,它们约会,恋爱,结婚,交融。

r

四个月时,子宫有了胎动。五个月时,我的腹部已经呈现出圆润的微隆。

r

听着,你,以后不准再说死了。金泽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肚皮。

r

为什么?

r

能生了嘛。

r

我顺服地笑笑。尽管心怀贪念,但我从不敢大胆奢望这个孩子能够顺利降生。若一切果如金泽所言,那么孩子一生下来让我即刻就死,我也是情愿的。当然,若允许我多活上一两天,让孩子吃上几口母乳,那就再好不过了。当然当然,若能活到孩子牙牙学语时,容我教念几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r 开恩。

r 无险。

r

孩子降生时,左手紧握,谁也掰不开。

r

我说:我来。

r

心急速地跳动着,似乎要跃出喉咙。我忍着下体的疼痛,坐起来,把孩子抱在怀里,一边用乳头诱哄着她,一边慢慢地,慢慢地舒展她的小手。我用食指轻柔地探询她紧张的小掌心,千年的食指,初生的小掌心。这两种皮肤无声地交接着,触摸着,问候着。

r

终于,瞬间一动,她的小掌心包围了我的食指。纯洁的温暖透过一根食指,蔓延到我的全身。我左右摇曳着这根幸福的食指,松动着小掌心的空间,然后又用大拇指摩挲熨捻着她的小手掌,一遍又一遍。

r

她突然哭了起来。

r

奶水还没下来呢,别哄她了。金泽伸过手。

r

我把孩子递给他,笑着说:好。

r 珠子。

r

故事读到这里的时候,你一定也明白:这个故事,已经完了。

r

经过了一系列复杂的程序,我已经用新名字落下了顶顶真的户口,也拥有了顶顶真的身份证。现在的我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哺乳期小妇人,洋溢着一身的奶腥味儿,整天在网上买纸尿裤、沐浴液、润肤露、驱蚊膏、安抚奶嘴、爽身粉,金泽常常笑话我,说我像个移动的奶粉罐儿。因为睡眠不足,我经常挂着硕大的黑眼圈,眼角也新生了一些皱纹。这让我有些矫情的小烦恼,虽然在心里一直暗暗恭迎着它们大驾光临。

r

以上所有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r

过去这个词,如今说出口,那可真叫畅怀!

r

新名字?当然不会告诉你。我不想被视为一个怪物,同时也想保有我的成全之心。我毫不怀疑,如果开口自证,很多以历史和考古为衣饭的人都会成为笑柄。

r

认识一下?没必要。如今的我正在像你一样生活着,整日里狼奔豕突,焦头烂额,弃甲曳兵,却也是兴兴头头。知道了自己,你就知道了我。

r

小饭店?快开张了。不,不叫“大小菜”,也用不着你来捧场。我敢肯定我们的客户会很多,且都是黏性顾客。不客气地说,如果将来你有缘来吃饭,说不定还得提前一星期才能预约到座位呢。

r

那颗珠子?我把它镶成了一枚戒指,有时候也会拿出来戴一戴。那天,依着金泽“美食必配美器”的指示,我们去汝州给饭店订餐具,我正拿着一只盘子赏玩,金泽一把抓过我的手。

r

这是什么珠子?

r

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儿像玛瑙?

r

嗯。好像有些年头儿。哪里得的?

r

朋友送的。

r

哪个朋友?

r

告诉你也白搭,你不认识。

r

还记得你病糊涂时讲的那个故事吗?不会是那个波斯人吧?他嗤笑。

r

还真是他。

r

他瞪了我一眼,把我戴戒指的那根手指拽到他的鼻子下,狠狠地闻了闻,说:不香。

r

责任编辑 宁 肯

r

 

1.唐珠:“有之”

2.唐珠:简历

3.赵耀:可我还是喜欢开车

4.唐珠:乐泮思水

5.金泽:客居

6.唐珠:你有病啊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