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这里的第一天,我就在天台上坐到了半夜。浙江有个天台县,县里有个天台山,宋朝的时候我就听说过那个地名,不过那时这个词是属山属水的,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这个词会密切到自己身边?在最没有诗情画意的城市楼顶,那一片赤裸裸的水泥地,直面天空,是谓天台。
r十一米宽,十二米长,除去楼梯间所占,算起来天台的面积不过一百平方米。可是在这拥挤的都市,它已经足够安静,足够阔大,足够珍贵。那个夜晚,我在露水的渐渐润泽中,躺在楼板上,仰望着天空。天空上闪烁着可怜的几颗星星。当然,无论看见的星星有几颗甚至一颗都没有,我都知道:星星就在那里。如果换个地方看,比如到内蒙古的某个草原,在新疆的某片戈壁,我就一定能够看到。
r——活得越久,不相信的就越多,相信的也越多。因为这些相信和不相信,我就活得越来越从容。能让我慌张的时刻,非常非常少。还会有吗?我简直怀疑。
r深夜雨来,隔着窗都能感受到雨声的沉硕。我准备停当,提步上楼。路过二楼时,留神静听了一下,没有任何响动,睡着了吗?真知趣。
r推开楼梯间的门,粗直的雨线密密地砸在楼板上,噗噗噗噗。如果是在唐朝乡间的路上,这样的雨线一定能够砸出小小的尘烟。可是这里没有。这样的城市,这样的楼板,没有尘土,也就没有尘烟。我转到右侧的墙边,楼梯间顶棚的装饰檐很宽,足足留出了一道一米左右的廊。墙上已被我粘好了一排挂钩。当然,在做这一切之前,我早在天台门上装了一把传统的铁锁。这个时刻必须把门锁得牢牢的,任谁也别想打扰。
r 了吧。r擦过几遍之后,我来到雨里。先是激灵灵地打了几个冷战,便是一阵彻骨的神清气爽。没有闪电,没有打雷,只有雨。这真是再好不过的甘霖之浴。哗哗哗的大雨尽情尽兴地下着,天像漏了一般。雨是云,云是气,气是水,那些水又是从哪里来到了这里,让我有缘沐身其中?据说大脑有很多种喜欢:喜欢色彩,颜色能够帮助它记忆;喜欢气味,薄荷柠檬都能让它保持清醒;喜欢音乐,音乐能有效对它进行调节和放松……我的大脑,它喜欢雨水。不,不仅是大脑,大脑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的身体,我这吞食了珠子的身体,它喜欢雨水——不,不是喜欢,而是需要,且是必需。
r 许多。r“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r偶一回眸,赫然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里,黑黢黢的,寂寞无声,如同鬼魅。
r好吧,我怕。我尖叫起来。一边尖叫一边下意识地护住身体——其实什么也护不住——一边想着该怎么办,那人却已经朝我冲过来,我往最近的南女儿墙那边奔去,这一瞬间已经想好,不行就跳楼。这房子每层高不足三米,这天台总不过八米多高,下面还是松过土的菜园,跳下去应是小劫,料无大碍。
r他倒是手疾眼快,闪电一般一把把我抱住。他的喘气声粗壮急促,能听到他的心脏正扑通 扑通地狂跳。我当然不能束手就擒。一丝不挂地被人抱着,这简直到了失节的边缘不是?只能做困兽斗。我一边拼命撕咬揪扯,一边观察情势。眼看蹭到了南女儿墙边上,跳是不可能了,那就撞墙吧,把头撞破,做寻死状,吓唬他。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亡命之徒的疯狂都很可怕。
r你干吗?!他吼。
r是他。方才回过神来。这栋房子里,除了他也没别人。
r放开!我也吼。
r脱离他的怀抱,我三下两下穿上衣服,有什么穿真是好啊,此时的衣服仿佛铜盔铁甲,我顿时觉得安全无比。
r喂,你怎么回事儿?
r不应答他。只是有一点儿也让我好奇:你怎么上来的?
r你怎么上来的我就怎么上来的。
r我明白了。他先上来的。上来后他就待在了楼梯间的左侧,雨声又大,所以他没听见我上来。算是各吓一跳,扯平了。
r他拉住我的手,奔向楼梯间的门,想要拉开,却是徒然。锁着呢。我说。我拿出钥匙,打开锁,做了个请君滚蛋的手势。你,还要在这里吗?他讶异极了。我点头。等一场这么大的雨容易吗?喂,你这个人!暗夜的雨光中,他喊:你有病啊?我再点头:对。
r重新锁好门,又把整个天台查看了一遍,我脱光衣服,再次回到雨里,雨却好像被惊没了似的,越下越小,终于停止。我擦干,穿好衣服。两只桶里的雨水几乎都快接满了,一次拿不下,只好先拿一只。还好,这次的雨量够我一周之内再擦洗一次。
r三楼通往天台的楼梯拐角处,金泽赫然在那里坐着,仍是一身湿衣。看见我,他慢慢地站起来。木木的,呆呆的,有点儿睡眼惺忪待要醒又醒不过来的样子。
r我怕再有别人上来。他说。这个人情还是要承的,虽然无效。我点头致谢。他指指我手里的桶:这水留着干什么?我说有用。怎么用?老脏脏呢。他说。
r“老脏脏”,这童稚的句式有点儿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我想笑,却强忍住。我说这是我的事儿。他抿抿嘴唇:好吧。随便你。我说今天这事儿,你肯定不会对别人说,对吧。这个嘛,是我的事儿。他阴阳怪气。我说以你的身份,去说一个用人的闲话,不会这么掉份儿吧。他说和掉份儿不掉份儿没关系,主要是我没有这个恶俗嗜好。
r小小的沉默。
r你,真的有病?他又问。
r喜欢淋雨而已。
r这就是有病。
r那你上天台干什么?是不是也是淋雨?也是有病?
r我那是……跟你不一样。
r肯定也是有病。
r应该是击中了他的七寸,他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方又开口:
r你,叫什么名字?
r唐珠。
r是不是“极致”那个——思乐泮水?
r对。难为他记性这么好。
r你哪一年生的?哪里人?爸妈做什么的?他问。
r你哪一年生的?哪里人?爸妈做什么的?我也问。
r他愣在那里,没有回答。当然我也不需要他回答。这种反问只是一种抗议,不需要答案。
r回到卧室,我砰地关上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乍想是有些奇怪,今天这件事情,我对他居然是如此不客气,不客气得近乎亲昵。我不过是女佣,他到底是客人,这不合常理。可是再一想,这也合我的常理。经验告诉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要明明白白地在彼此之间划清楚界限,立好规矩。得罪了他也无所谓,大不了一走了之。活了一千多年,跳了那么多次槽,还怕再多这一次吗?
r这件事情也让我有了个基本判断:这个金泽,他起码不是一个坏人。当然也不能就此说他是个好人。不过无论好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别打扰我,让我安安静静地把日子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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