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年,一个抱病垂危的波斯商人住在长安城东市附近崇仁坊里的一家客栈中。据我所知,他原来似乎是有钱的,但身体让他越来越穷,后来潦倒至身无分文。老板本来要赶他出来,老板娘恰好信了佛,要做善事积功德,便有意把他收留送终。老板两口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因为娇惯,十四岁了还没定亲,只顾贪吃乱玩,一派泼皮憨气。当初手头还宽裕时,这波斯常给那丫头买一些零食,那些零食除了梨、桃、杏、葡萄、胡饼等常见的,还有一些荔枝、龙眼之类奇奇怪怪的俏货,很得那丫头的欢喜。现今他凄凉至此,那丫头觉得难过,便也向父亲求情。老板便容这波斯住在最末等的客房里,让他挨着时光。那丫头闲着无事,便常去照应这波斯,给他端茶倒水,和他聊天叙话。
r终于,这病波斯要死了。那一天,他突然唤那丫头上前。
r你可想要嫁人吗?
r丫头拼命摇头。暗自揣测:这人难道是病得疯魔了,到这步田地竟然还妄想娶自己不成?她刚有初潮,略知男女之事,正视此为大羞耻。
r你可还是处子吗?
r这话更是唐突,丫头不答。
r我要死了,你就答我一声吧。这病波斯恳求。
r看着他奄奄一息的脸,想着他纵是有心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丫头便点了点头。
r病波斯笑了笑,在怀里摸索了半天,取出一方小小的锦盒,从盒里拈出一样东西,放在她手掌里。似乎是颗果子。丫头看那果子,圆圆的,凉凉的,亮晶晶,红润润,像一枚小小的珠子。她轻轻地捏了一下,又隐隐有些软软的弹性,这又使得它不像珠子。
r你吃。波斯说。
r我吃?丫头瞪大了眼睛,她闻了闻那颗果子,有点儿淡淡的玫瑰香,似乎不错。可是为什么只有一颗?
r你吃。波斯又说。
r好吃吗?她问。咽了一下口水。看这色相,应该是很稀罕的果子吧?
r波斯点了点头,然后直直地看着她,似乎她不吃他就不能瞑目。于是这傻丫头把那果子送到口中,咽了下去。因为果子太小,她一点儿也没感受到它的滋味。
r波斯又把锦盒递过来:里面有字,你好好读。
r我不识字。
r那就去识。他努力笑着,胡子如同枯草摇曳。
r果子已经到达了腹内,丫头顿时觉得温温的,暖暖的,很舒服。可是看着病波斯怪异的笑容,她突然又害怕起来。
r这东西,有毒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我会死吗?
r我很快会死,你不会。病波斯静静地看着她:你会活得很长。
r 所往。”r 犹在”。r《独异志》《广异记》这样的书,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当然更少有人去读。我常常怀疑既知且读的人只有我一个。《资治通鉴》的读者或许会多些吧?《唐纪八》里有这么一段:“上谓侍臣曰,‘吾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诸?’侍臣曰:‘有之’。”
r“有之”。每当想象着那个侍者确定无疑的语气,我就想微笑。他是那么相信。他的语气也让人由不得不相信。
r这样的故事放在今天,还有谁会相信呢?
r除了我。
r——崇仁坊的那个病波斯很快就死了,可是他的话却没死。他说得没错,那丫头活得很长,一直从唐朝活到了现在,简直活成了老不死。一直活到了锦盒的那张字纸早已经灰飞烟灭,只剩下那首无题诗刀削剑刻在她的脑子里:
r珠有异香长相随
r雨雪沐身葆葳蕤
r守节长寿失即死
r若出体外归常人
r识字之后,她才渐渐知道这诗很差。字倒是方整劲健中略兼丰腴浑厚,相当不错。
r你肯定明白了:是的,我就是那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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