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回到了这里。
r r我径直把她抱到我的卧室,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走到厨房。
r往水壶里注水。
r把壶坐到灶上。
r打开燃气烧水。
r一个环节和另一个环节之间,总要寂静片刻。我的动作不得不这么缓慢和迟滞,仿佛是耗尽了力气,又仿佛是身体所有的关节都生了一点儿锈。
r深嗅了一下衣服上的气息,想从中获取一点儿能量。她玫瑰的芬芳犹在,这是我熟悉的气息。快一年了,这气息一直就在身边,几乎就成了我的一部分。只是,被赵耀伤害之后,这气息也越来越淡了。
r赵耀对她的伤害是致命的。处女贞操什么的倒还在其次,他摧毁的,似乎是她最重要的精气神儿。现在,她的状态就是已落悬崖,一心向死。医院对此也无能为力。
r那么,好吧。咱们回家。
r不,对于下一步怎么办,我一点儿也没有计划。我就凭着本能行事。她不是想回来吗?我也想让她回来。那就回来吧。无论前面等待的是什么,我们一起面对就是。
r烧好了水,又晾到适宜的温度,我便用杯子端进去,放在床头。
r喝点儿水。
r不渴。
r那也要喝。
r我扶住她,让她依偎在怀里。她小小地喝了一口。
r我回我房间睡吧。
r你就在这儿。
r你呢?
r我也在这儿。你现在的状况,离不了人的。
r我挪动着靠右墙的布艺折叠沙发,三下两下把它打开成一张床,用毯子和被子铺好,关掉灯。然后,我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她的脸。
r黑暗中,我默默地看着她的脸,她也看着我。若非那瞳仁上那闪烁不定的细微光芒,她的眼睛已经和夜融为一体。
r晚安。她说。
r晚安。
r很累。但是,睡不着。这确乎是不好睡着的,在这个房间里,在她的身边。我把身子转向她的方向,只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大致轮廓。她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的脸,手,脚,头发,嘴唇……都在那里。她的这一切都曾和我肌肤相亲。而今呼吸相闻,却似咫尺天涯。
r静了片刻,我坐了起来,来到床边,朝她俯下身。她闭着眼睛,把脸半埋在被子里,呼吸轻微。我似乎闻到她的体息在一点一点发生着变化。初春树林一样的新鲜成分正慢慢减少,深秋落叶的沉败之气正渐渐浸出。
r她的情况这么糟糕,似乎真是要死了。
r迄今为止,我已经经历了两个亲人的死,她是第三个,如果她也死了的话。
r爷爷和爸爸死的时候,我束手无策。面对着这一个,我依然无策。
r但我不允许自己束手。
r我要尽力让她活,活一天是一天。这世上的人,谁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无非也就是一天一天地活。活过一个又一个黑夜,迎来一个又一个黎明。
r还别说,今儿这鲈鱼真不错。
r亏得你眼疾手快,把它给抢到手了。就这一条斤两最合适,鱼的气色也最好。
r那是,我是谁呀,还想抢得过我?
r就是有点儿贵。四十二块!
r好东西可不就是贵?它肉嫩刺少呀。
r咋做?
r清蒸。
r对对对,鲈鱼可不就得清蒸嘛。
r……
r买菜回来,我不远不近地跟着前面的老两口儿。他们住在三楼东户,都退休好几年了,应该快七十了吧。老头子顶着一头浓密的花白头发,气派得很。老太太倒是谢顶得厉害,远远地就能看见她的白头发和红头皮,看起来比老公老上许多。但老头子对她宠到溺爱,像奴隶对将军一样服从。不管她对他怎么耍脾气,他都笑呵呵地应承着。有一次被我碰见,他有点儿尴尬,却还是美滋滋儿地说:女人嘛,都这样。她更年期,更年期。
r我一直以为,我和唐珠也会活到很老,活到他们这个岁数,当然,我们要比他们活得美一点,帅一点。现在,我开始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经过的岁月,羡慕他们的衰败和老迈。他们的生命轨迹和他们的身体历程一样,是一道高低有致的曲线。起点,高潮,谷底,终结,都在其中。而我们的曲线,因为唐珠的缘故,很可能只是一道戛然而止的直线。
r卧室里有隐约响动,她醒了吗?我走进去,扶她起来,上卫生间,洗脸,洗手,刷牙,擦护肤霜。然后早餐。
r早餐简约丰盛:二米粥,葱香软饼,鸡蛋炒木耳,外加热牛奶一杯。黑白黄绿四色分明,清爽悦目。只是这量对于她这重危之人有点儿太多。
r但我只管喂她。
r果然是个吃货,她居然也一点儿一点儿地全部吃光了。吃得额头都出了一层细汗。
r把她安顿到床上,我从客厅里把行李箱拉进来,打开,一样一样开始收拾。便装,厨师套装,皮鞋,袜子,洗漱包,手机充电器,电动剃须刀,手帕纸,湿巾……这些东西,曾经被她一一整理好,放进了这个箱子。现在,我慢腾腾地把这些东西取出来,放回到它们原来的位置上。我是在有意展示给她看,带着鲜明的提醒,还有委婉的嘲讽。
r最后一样东西是重点。一个深蓝色的长方形盒子。我打开,取出里面安放的水晶奖杯。是修长的三棱形。还有金灿灿的奖牌,奖牌带是艳丽的彩虹色。我环顾着房间,把奖杯放在了书架上,奖牌挂在书架边框的一个折角上。正对着床,她抬眼就能看到。
r怎么样?好些了吗?
r嗯。
r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纸条:
r可以说了吗?
r她沉默。
r要不要听点儿音乐?
r好。
r我把纸条放在左床头柜上,打开电脑。古琴的声音流淌出来。和她处了这么些日子,对古乐我也有点儿食髓知味。这一首《高山流水》,泛音、散音、按音皆清和幽雅,韵品甚高。
r此时,我选这首曲子的意思,她自然也是明白的。我牵着她的手,她闭目聆听着。我们任它回环流淌,一遍又一遍。
r那张纸条就在那里放着。每一个字,都是她写的。每一个字看起来都面目无辜,平实丰足。可这里面守着一头饥肠辘辘的巨兽。因了它,连这琴声都是饿的。我和她的聆听,也是饿的。
r能喂饱这些饿的,只有她。
r其实,你不知道更好。她终于开口。
r我停止了琴声。
r你爱我吗?
r她沉默。
r你爱过我吗?
r我退而求其次。她敢说她没爱过吗?我量她不敢。
r她点头。
r那就告诉我你真实的家世,你真实的出身,你真实的一切。
r沉默。
r被拐卖什么的鬼话,我一直都懒得不信,也懒得信。一个从小被反复拐卖的人,不可能有这么好的素养。只是你不愿意说,我也不愿意逼你,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但是,现在,你得说。因为我断定,这里面有你想要离开我的根本原因。
r说吧。我说:你要是不说,我会纳闷到死的。
r我的故事很长。
r你慢慢讲,我慢慢听。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