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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唐珠:你们这些妄想永生的人啊

作者:乔 叶

他的高铁发车时间是17:55。于是这最后的时刻,居然是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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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这种词,一生出来就注定了它的与众不同。与那些不是最后的事物相比,或多或少的,它一定具有诀别时刻的特有意味。一个圆欲画成圈,这个圈是坟墓般的结束,也是零一样的开始——如果还能开始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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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意味着什么?开始又意味着什么?如果结束的是不想结束的,开始的是不想开始的,那此时的圆就是酷刑。如果结束的是想结束的,开始的是想开始的,那此时的圆就是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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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此时的我,既想结束,又不想结束。既想开始,又不想开始。这是否意味着,此时的圆既是酷刑,又是祝福?不过,有祝福吗?为什么我感受到的都是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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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混乱。混乱是内里,外在却是若网在纲,有条不紊。列好清单,我一样一样地给他打点行李:两套厨师服,两套便装,洗漱用品,手机充电器,电动剃须刀,湿纸巾,零食,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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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最后毕竟是最后,最后很容易带样儿,不自觉地就会滑进感慨、回顾、总结、展望、大悲、大痛、抒情、叹息等等诸如此类的惯性表达。然而这都是别人的最后。不能是我的。我预设的最后,必须让绝望的诀别表现为轻甜的小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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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最后的下午,我给他唱诗。唱“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唱“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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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相思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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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合心的还是李白的《秋风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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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清,秋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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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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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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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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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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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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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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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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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瓜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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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眼前,还用得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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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所以他是傻瓜啊。此时,也许该再唱一首“读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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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春天正好,干吗唱秋风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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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李白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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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李白的诗写得真好。他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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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李白的诗写得真是好,但这好也是我慢慢领略到的。一来是识字甚晚,更不知诗为何物。二来当时诗人太多,星光璀璨,知诗之后虽然觉得他不错,只是在群星之中,也并不觉得多么了不起的好。觉得他好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大浪淘沙经见无数后,也才知道杜甫的“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不是朋友间大而无当的吹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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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想想,真是难以置信,这样的天才,我居然和他同处过一个时代。天宝元年我出生的时候,他四十二岁,进宫朝见玄宗,玄宗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他的才华和见识被玄宗嘉许,令其供奉翰林,陪侍左右。可谓春风得意,风华正茂。天宝十四年,我吞下那颗诡异的珠子,懵懵然启动有始无终的长寿之旅。安史之乱爆发,永王李璘出师东巡,他避居庐山,入幕永王,浔阳陷狱,颠沛流离。七年之后,他赋《临终歌》与世长辞。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我在这里想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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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仅是他。杜甫屋顶的茅草,李商隐耳中的锦瑟,柳永身旁的柳枝,纪昀手中的烟袋,这些都曾是我眼中的寻常之物。当初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还都是一具谈笑风生的肉身,活着活着,他们就成为诗词,成为音律,成为画卷,成为传说。失去了皮囊之后,他们又成为典籍里的一个名字,一小段生平,一大段简介,一个章节的论述,甚或是每隔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就被翻新再构的故事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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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就是一泓默默流淌的强硫酸,销毁着世间无数。而这些人在强硫酸的洪流中,居然还能留下自己的印迹,自然就称得上是人杰。似乎有哪个诗人说过:“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说的就是他们吧。他们还将继续活下去。我呢,似乎在靠近另外一句:“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我是不是还将以靠近死的方式继续活下去?半死不活,直至荒唐的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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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三四十年前,我读过几句话,作者好像姓博,就叫他博老师吧,他谈的话题就是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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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是无足轻重的;除了人类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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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永生者之间,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的预兆。……任何事情不可能只发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转瞬即逝。对于永生者来说,没有挽歌似的、庄严隆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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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者都能达到绝对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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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老师言说的语调平静得如同他论析的永生者。他一定坚信自己这些言说的正确。我仿佛看到了他写下这些话时的神情,平静的纹路里一定还闪烁着骄傲、怜悯、蔑视和讥讽。你们这些妄想永生的人啊,其生理等级不过等同于人之外的其他生物。即使活得再久又能怎么样呢,你们无可珍爱,无甚纪念,行尸走肉,腐水无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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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是正确的。我以自己的亲身所历明白,这个先知一样可怕的男人,他是正确的。因这可怕的正确,我对这些话倒背如流。它们时不时地就会从记忆中露出锋芒,极其精准地刺痛我,让我寝食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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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它们又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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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金泽紧紧相拥着,我突然有些恼羞成怒的负气,决意不让自己平静,更不让金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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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竭尽所能地施展着所有的媚术,勾引他,诱惑他,吮吸他,舔舐他,呻吟他,淫荡他……用我全部的疼惜,全部的愧疚,全部的爱恋和全部的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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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金泽,他是我的朋友,我的情人,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兄弟,我的夫君——我的男人的总和。对他的爱,涵盖了我对所有男人身份的爱。包括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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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对于没有生育可能性的我而言,此时,他也是我的孩子。对于他,我燃烧的是一种近似于乱伦的淫邪和狂热。我想要让自己刻骨铭心地记住他,以此滋养自己以后无耻的漫长日月。也想让他刻骨铭心地记住我,免得自己成为他情爱生涯里很快被清理殆尽的风中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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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丫头,我快精尽人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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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精尽,不准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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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要把我嚼碎吃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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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要把你嚼碎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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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宝贝是我的,也是你的,是要伺候你一辈子的,爱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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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你会不会用它去伺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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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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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它,此时正乖巧地蜷缩成一只柔弱的小鸟。今夜过后,或早或晚,这小鸟就会属于别的女人吧,真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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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花心过。可是,你让我的花心免疫了。这辈子,我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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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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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反问。女朋友可以分手,老婆可以离婚,可是妈妈不能抛弃。你对我的意义,就是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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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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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有见过妈妈。很恋母。你的身上有着很浓厚的母性,我太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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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那么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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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白我想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你比我还小,常常还很幼稚,我却还是觉得你的底子很母性。如果你觉得心里不平衡,那其实我也可以当你的爸爸,我们互为父母,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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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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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好孩子,别胡思乱想,乖乖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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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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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来,可就饶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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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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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他到车站,吻别。列车走远后,我驻足转身,恸哭。

r 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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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奔跑的列车,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生命。它是一列容量巨大的火车,行驶在一条茫茫无终的道路上。穿梭过一千多年的光阴,承载过无数的旅客。我和他们同行着,同行着,等到他们的终点站到了,我就把他们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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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他们一站一站地放下。车厢上,最后总是我空荡荡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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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又是如此。我又成了空荡荡的一个人,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要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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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如此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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