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有意思。唐玄宗开元二十年诏令天下,“寒食上墓”。因寒食与清明相接,后来就逐渐变成清明扫墓。明《帝京景物略》载:“三月清明日,男清明祭祖,担提樽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望中无纸钱,则孤坟矣。哭罢,不归也,趋芳树,择园圃,列坐尽醉。”——我太熟悉那种情形了。在亲人墓前祭拜完毕,擦干眼泪便娱乐去。插柳、踏青、看花、蹴鞠、斗草、放风筝、荡秋千……逝者安息,生者欢聚。生死并置之时,既慎终追远,也豁达享乐。所谓“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然后便是“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正是诗证。
r r而此时,在金旺墓前,我却更喜欢白居易的这首《寒食野望吟》:
r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
r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
r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r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r没有雨。蚂蚁在脚下爬来爬去,小蚊在身边嘤咛有声,鹅黄淡绿的浅草在坟茔上轻盈做舞……它们都在活着。所谓的天清地明,风物常新,就是如此情态吧?
r不远处,梨花和白杨掩映的道路上,金泽的车正渐行渐远。姑姑快下公交车了,公交站离这里还有一段路,他说去接她,让我跟着一起去,我说想自己待一会儿 。
r一个人,不害怕?
r都是金家的祖宗,有什么可怕的。
r这话说得,是金家人的口气。他很满意。
r其实,我只是想在老爷子的墓前好好尽一尽心。
r相比于别人,老爷子的坟茔最大,看来添土的人很多。坟茔形状也很圆满,应该是经常有人修整的缘故。
r水酒在里,五供在外。五供之前是香炉,炉内插香三炷。我折柳枝,献百合花,奠酒,点香,烧纸,施三拜九叩大礼。
r坐会儿吧。老爷子活得明白,让人敬重,即使不能和他再说上一句话,就是这么坐一坐,我也舒服。——突然想,我其实也在一个墓里。当然和他老人家的墓还是有别。他的墓有棺椁,我的墓就是我的肉身。他埋在土里,我埋在地上。他的墓有人祭拜,我的墓唯己知晓。
r“将来,你也会埋在这儿。”耳边忽然想起大年三十“走年坟”的时候,金泽对我说的话。姑姑斥责他是胡说。当时我牵住金泽的手,抠了抠他的手心。我是多么喜欢这种胡说啊。埋在这儿,真是不错。想到死后能埋在这里,死似乎也成了一件不错的事。
r可是,我什么时候死呢?
r谢谢您。我对着墓碑絮语:虽然和您并无交集,但只是因为金泽的存在,我就该在这里郑重地谢谢您。
r总觉得还应该做点儿什么。是了,该清洗一下墓碑。很多年没有给人扫过墓,差点儿忘了。古礼扫墓都是要用毛笔蘸漆将墓碑上的字描一遍的,现在都不讲究这个了,也讲究不起了。
r我从包里拿出一包湿纸巾。幸亏我还带了这个。一个如此自珍自重的老爷子,我来为他清洁一下墓碑上的灰尘,想来他应该是愿意的吧。
r先从碑楼的最里面擦起。
r忽然,手碰到了一个东西,硬硬的。我探头去看,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r优盘。
r小小的长方形,纯白体,塑料袋密封。强力胶带把它粘在碑楼檐口的内壁里。
r一瞬间,我便明白了金泽父亲的心意。这个聪明绝顶又纠结至极的人,他想告诉金泽这个秘密,又很清楚金泽的心性,知道此时让不善权谋的他掌握这个秘密,肯定不能如自己预料的那般让他获利。可是他又不想白白扔掉这个制约赵耀的把柄,却也不放心任何人来保管这个把柄——对于姑姑,他的亲姐姐,也许他曾想过交付,却终于还是没有出手。是因为挂虑,还是因为羞耻?
r一定是自杀前夕最后那次上坟时,他把它放在了这里。这墓地,金泽必会定期前来。金泽和爷爷感情深厚,也必定习惯在爷爷的墓碑前蹀躞徘徊。由此,在某一个契机里,金泽就有可能会发现它。当然他也有可能发现不了,或是即使发现了也不屑于用来掌控赵耀获利。但身为父亲,他能做到的就是如此。
r其他的,他留给了天意。
r——天意选择了我。我就是这天意。这天意让我以此弥补对金泽的情意歉疚,也让我在离开金泽的最后时刻还能为他把这桩忧患做个了断,走得安心。
r天意不能违。
r我必须承接这个天意。
r如释重负,却也怅然若失。
r待到剧烈的心跳渐渐平稳,我继续仔仔细细地擦拭墓碑。在擦拭金旺名字的时候,我擦得尤其虔敬。
r金泽和姑姑来了。我看着他们走近,一步一步。姑姑仍旧冷着脸,呵,不要嫌恶我了,我很快就会践约的。
r优盘,对金泽说不说呢?
r我犹疑着,终于决定,暂时不说。
r此时,就让他一心一意地想着比赛吧。
r有事吗?
r没事。
r怎么觉得你有事似的。
r 紧张。r挺会杞人忧天的。
r应和着金泽,我浅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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