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34.金泽:鼎中之变

作者:乔 叶

松爷说大赛的时候要跟着我去,我坚决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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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让松爷替你说人情不就得了。唐珠居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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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内人谁不认识松爷?松爷要是去,就是不说一句话,我也等于借了他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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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行内人认识你的也挺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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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松爷更不能去。虽然爷爷已经不在了,可是以爷爷的威望,我再怎么撇清,也已经用了爷爷的脸面。如果松爷再去,我就是用了两个爷爷的脸面。人家会怎么看我?怎么说我?再说,我要是丢人呢,岂不是把他们的脸面一起摔地上了?当然,话说回来,我不可能丢人的,你就妥妥地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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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到松爷,我就像看到了爷爷的影子。松爷不仅是手艺好,品行也让人敬重,就退休这一件事就能看得出来。虽说他味觉和嗅觉退化了,可是凭他的资历,想要在这位置上多待几年,谁也不能说个不字。他不。他坚决要退下来。他说该让年轻人上,说要留余地给后人。他说只要他占着那个位置,一来是徒弟们老想着指靠他,总有个惰性;二来是徒弟们也受拘束,想要做个什么创新都得看他的脸色,他皱皱眉他们就得反复掂量;还有一点,有什么好事徒弟们也得礼让他。当烹饪大赛的评委了,高层领导要接见了,形形色色的荣誉表彰了,都不好越过他的层面去。电视台来采访,需要表演性地做菜,唱主角的肯定是他,采买原料和案头准备就都是弟子们。到时候镜头对着的是他,观众都以为是他在做菜,殊不知他把菜放进锅里之前,别人已经给他做了九成五……他已经沾了不少光了,不能再沾光了。弟子们仁义,他也不能亏心。该退出去就得退出去,不然自己老脸无光,也招人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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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样一个人,我怎么能让他为我去卖自己的老脸呢?绝不能。他愿意把他的平生所学都传给我,这就足够了。其余的就是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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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了爷爷。小时候,我跟着爷爷去县城的饭店玩,一到饭店,老板们就一定会请爷爷去后厨指导。后厨的那些师傅们,一看见爷爷就会紧张。爷爷到哪一张操作台前,哪张操作台的气氛就紧张。到谁跟前,谁的表情就会紧张。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当时我只是觉得大家怎么看见我爷爷都会绷个脸,怪怪的。可能是为了缓解这种紧张,大家伙儿就都拼命逗我玩,逗我耍活宝,爷爷才会显出一点儿笑模样。他们对我的这种好,和郑州那些围着爸爸的人对我的好,真是一点儿都不一样。师傅们就是因为敬重爷爷而喜欢我,虽然给我的礼物不过是一点儿自己做的吃食,但真心实意。那些人是因为要用爸爸才对我好,虽然是花钱如流水,但我知道那些就是假情假意。他们很遭罪,我也很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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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从不疾言厉色。他是不怒自威。威从何来?当然是他的手艺,他的态度,他的水准。从选料到下厨,他的每一个环节都无可挑剔,让人敬服。还有他的做人。他是一般厨师的时候,忠于职守。他当厨师长的时候,自律公道。在业内,他就是标尺。虽然他自己从不认同这个,但大家都知道。他去世后,每当碰到业内同行,他们都会这么对我说:你爷爷就是标尺,最标准的标尺。爷爷去世后,有一次,我去一个饭店吃饭,到后厨找爷爷的熟人说话,在卫生间里听见两个厨师在说爷爷的事,他们都没怎么和爷爷打过交道,可都异口同声地念叨着爷爷的好。我蹲在隔板间里,眼泪就那么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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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凭着自己的本事,也成为爷爷和松爷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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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了初春,雨就开始多了起来。小雨如酥,中雨如琴,大雨如醉。什么雨都是好的,都可以让唐珠在天台尽情沐浴。没有雨也是好的,我们可以坐在天台上尽情聊天。我们常常会聊到很晚,直到露水在头发上慢慢凝结。真是舒服啊,这么湿润洁净的露水。唯一的担忧是春露太凉,怕丫头感冒,而她又贪婪着这露水,不肯下去。我便从房间里拿来厚厚的毯子,我们裹着毯子就那么坐在天台上。用身体盛着露水,用眼睛盛着星光,坐了很久。不知道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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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这么大以来,经历过的那么多春天,但对我而言,这才是最像春天的春天,最具春天意味的春天。——有爱情的春天,才是春天。有爱情的春天,才有一怀春情,才有一颗春心。我得承认,我的春情从来没有这么荡漾,我的春心从来没有这么萌动。

r 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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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就依着她。反正不会永远这么下去。反正总有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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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常去松爷那里,让松爷指教着做应赛前的最后准备。听松爷说话,真是享受。三句话不离本行,他打比方也会用菜的名头:有人的手艺就是个大杂烩……那货的脾气是块老豆腐……气得他呀,一脸茄子色!……这个娘儿们,就是一块粉蒸肉。……我这心里翻滚得,跟火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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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他说的那些行话,真是动人!把主料放进作料里浸渍,他叫“麻一下”。把未发和发好的原料通过不同的方法存管起来延时保鲜,他叫“养住”。把韭菜码齐,再掐掉黄尖儿,通常都叫“择韭菜”的,他却说“把韭菜梳一梳”。似乎韭菜在他的眼里不是韭菜,而是一个碧发葱盈的小女孩,因为调皮,这小女孩把头发弄乱了,需要怀着爱怜和疼惜,好好地给她打理一下——让我想起唐珠了。还有什么“羊不姜,牛不韭”,“猪肝下锅十八铲”“春鸡腊鸭闹腰子”……每一句这样的字词里,都含英咀华,意味着高度浓缩的经典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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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赛的主要题目是三道菜。第一道是指定菜。按惯例就是爆炒菜,爆炒菜考的是刀工和火候,基本的选项就是爆里脊丝、滑炒鱼丝之类的菜。松爷说我的刀工有些欠,便着意让我多练刀工。还把自己的刀给了我,先教我磨刀。他说刀是厨师的武器,没有快刀旺火,做不出一道好菜。磨刀也是一门技术呢。他说他在“又一村”学徒时,也专门学过磨刀。师傅们磨刀常用两块石头,一块青石,一块红石。他眼见他们先蘸点儿水洒在红石头上,嚓嚓嚓地磨。然后又在青石头上洒点儿水,咝咝咝地磨。磨完正面磨背面,最后还要在布上试一试,刀过布裂,这才开始上灶。有一天,他看到一位师傅的刀在案板上放着,心里怪痒痒的,就拿起来学着他的样子磨了几下,第二天,那师傅上灶拿起刀就问他:你磨它了吧?你磨一下我都能看出来。你知道不?磨刀时刀刃的坡度,里外刀刃用多大劲儿,磨多少下,这都是有讲究的。他心里那个佩服呀。那师傅问他:想不想学磨刀?他说好。晚上收了工,师傅就开始教他磨刀。师傅教过他以后,他一直练了大半夜。那天晚上的月亮可高,可冷,刀光映着月光,像落了一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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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道菜是自选菜。不知道掂量了多少个回合,我们爷儿俩终于定了下来:佛跳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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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爷说,粤菜的佛跳墙旧例,是汇集鱼翅、广肚、鱿鱼、鲍鱼、海参、鱼唇、蹄筋这些山珍海味于一体,因为这些原料价格昂贵且物性复杂,这道菜的程序便也极其考究,便约定俗成地成为评定厨师最高厨艺的标杆性菜品。又因为这道菜还有一个很好的意头,叫福寿全,便也成了诸多传统食客认为的最高美食理想。不过它虽然是一道大硬菜,端上桌却常常会让人觉得过腻。早些年间,能点得起吃得到这道菜的,大都是有岁数的人,胃口不强壮,这菜在桌子上也就是能为东家占个大方不吝的好听名头儿,没人动几筷子,剩在那里,既浪费了厨师的工夫,又浪费了东家的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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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爱琢磨,一门心思想着创新,实验了两三年,果然改成了:他删繁就简,把惯例的十八种食材减至八种,去掉腥膻味大的羊肘猪肚,把腥味大的新鲜海鲜调换成水发制品,这样就把食材的“腻”字解决了。汤的“腻”字呢?爷爷又舍弃了惯例用猪肉羊肉等吊出来的浓汤,只用三年以上的老母鸡吊出来的清汤,这样鸡汤最为清鲜。所加的花雕酒也减量,煨器用绍兴老酒坛,最是储香保味。料装坛后先用荷叶密封坛口,然后加盖。炭是质纯无烟的好炭,旺火烧沸后再用文火煨五六个小时,便大功告成。这样出来的佛跳墙,海参金黄,鱼翅脆嫩,鲍鱼筋爽,美味悠长。上了桌,人们一开吃就停不下来,一口气吃得精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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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这是爷爷的招牌菜,那我也正好以此向爷爷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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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个敬却不大好致。整整一个月,我都找不到想要的状态。其实松爷做的每个步骤我都熟悉,也都反复揣摩过,可是味道总是不对,总是做不到和松爷一样,更别说和爷爷一样——没错,我必须得诚实地说,爷爷的手艺还是在松爷之上的。虽然这话我不能说出口,但如果我要这么说了,松爷他应该也得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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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好高骛远,还是先向松爷靠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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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松爷说是酒。起初他说我酒加的程序不对,我马上按照他的样子,做成了两次加酒。第一次是煨制的时候加酒,第二次是第二遍浇汤温炖的时候再加一次酒。加酒自然也不能直接加,按照他说的,隔水炖,让酒随着水温慢慢加热,再适时添到汤里,便可有效地去腥提鲜。但何时加,加多少?每一次改变,味道都不一样,总是出不来我最想要的那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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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松爷做出的,就会是那个味道,或者更接近那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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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每次松爷加酒的时候,我都死盯着坛子看。他加就对。他让我加的时候,我加也对。就是我自己加的时候不对。要么是火候不到显得冲,入菜有酒味。要么就是火候过了显得老,酒味已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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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为什么呢?问松爷,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火候,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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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自己是难为他了。他们这一代人,活的就是经验,很多东西理论上说不清楚。而烹饪上的变数又太多,弹性又太强,正如《吕氏春秋》本味篇上所言:“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不能喻。”亦如画画用的墨色一样,干湿浓淡,千变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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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自己钻研吧。我较着劲,一遍一遍地做,吃得唐珠都恶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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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倔了,先练拔丝菜吧。松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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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黑着脸,我也不敢再倔,只好听他的吩咐,练拔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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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丝菜很家常,但是炒糖的火候很不好把握。我一向比较怯做这个,就是因为火候欠,做出的菜要不就是味道苦,要不就是糖色老。松爷说,做拔丝,关键是要观察糖面儿的变化。这有两条标准:一是去烟务净。要炒到糖面儿不能有油烟。二是滴水成珠:糖汁儿滴到凉水里,一颗颗要滚成珠子。用这样的糖汁儿做底料,热冷相激,必拔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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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想让它出好丝,就在那一两秒。做菜的火候,就是那一两秒。早晚都不行。松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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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两天拔丝,一遍遍地看着糖面儿,突然间,我明白了:酒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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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做佛跳墙,再加酒。我目不交睫地盯着酒面儿的变化。酒慢慢地热了,冒出了淡淡的透明的白烟儿,开始起小泡了,马上就要起大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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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酒!松爷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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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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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也就是两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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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秒就是黄酒炖得最好的状态,能让原料所有的香味和营养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出来。中医说黄酒是药引子,它岂止是药引子,也是做菜的味引子呢。这味引子,就是这道佛跳墙的画龙点睛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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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睛的时分,原来就在这两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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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品和佳品的分界线,甚至是佳品和神品的分界线,原来就在这两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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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酒味的老嫩一般食客是尝不出来的。唐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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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是心疼我,可是我也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极度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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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的厨师,怎么能按一般食客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呢?我说。此刻,我要傲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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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用心地做菜,有几个人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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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知道,松爷知道,爷爷的在天之灵知道,还有,菜知道,酒也知道。我举起花雕酒的酒瓶,大声感叹:可爱的花雕酒啊,原来即使只有两秒,你也是有感情变化的!我赞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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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赛的最后一道作品其实也是自选菜,只是必须是创意菜。我的创意菜是素八珍。素八珍的本质,就是佛跳墙的延续,也就是素佛跳墙。现在人普遍膏腴太盛,口味过重,我想在爷爷创新的基础上再创新,用荤佛跳墙的手法,把食材全部换成素的,口味上呢,就是清淡一些,和荤佛跳墙的浓香区别开来,呈现出一种清香。主要食材就是银耳、百合、芥蓝秆、竹荪、羊肚菌、杏鲍菇、鸡腿菇、草菇……根据时令和地域再做机动调换,以鸡汤煲,适量勾芡,最后放适量藏红花汁儿,调出明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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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天里,我也是每餐必做,却也总是不满意。不是味道不够鲜,就是颜色不够亮,反正离完美总是差那么一点儿。虽然松爷说已经很不错了,去拿奖肯定没问题了,我也知道拿奖应该没问题了,可是,我问自己:你做菜难道是为了拿奖吗?难道不是为了把菜做出最高的境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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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就是不行,不到那个分儿上就是不能将就。我走火入魔般地执拗着,实验着。直到那天,我欣喜若狂地从厨房跑出来,对着他们喊:知道了!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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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道程序,该用鸡油炝炸葱姜出香味儿后放进煨坛,顷刻,这道素八珍便金黄绚丽,鲜香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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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小子,还真像你爷爷。松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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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欣然领受。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高级的夸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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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道荤素佛跳墙,也是我预想的未来餐馆的主菜。我跟松爷说,两道主菜,两种风格,价位也有了层次,食客也可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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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爷点头:这两道主菜能立住。店名打算叫啥?“金家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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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好。我还是觉得自己差,怕糟蹋爷爷的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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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叫“我家菜”吧。唐珠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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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可以。我家菜,就是我家的菜,不是别人家的,别人家的做不出我家的味儿来……不过,有点儿含糊,谁知道你家菜是什么菜呢。没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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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菜呗。对,就叫“好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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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哪家饭店不觉得自己的菜是好菜啊。也没特点。而且听着也张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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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低调一点儿,叫“小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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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新鲜。说到底,菜是个小物件,再大的菜,都是小菜。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再小的菜要是做好也不容易,要下一番大功夫,治大国若烹小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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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大又小的,那就叫“大小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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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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