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的菜一定是要有名目的。团团圆圆是珍珠丸子,金玉满堂是玉米虾仁,五福临门是豆腐、豆腐干、豆腐泡、腐竹、豆腐皮再配虾和鱿鱼炖成个小砂锅,年年有余是麒麟鲤鱼,皆大欢喜是扬州炒饭,当然也少不了一份状元饺子。
r r——曾经觉得这些所谓的彩头都很无聊,现在却觉得是那么有意思。无穷无尽的时间长河,所有的人生都是那么短暂虚妄,可是一代一代的人却前赴后继地努力想在这短暂虚妄中活得有意思……这就挺有意思的吧。
r开饭前,金泽拿出一样东西。
r过年,我这个大的原本该给你这个小的红包,想了想,不给你红包了,这个,给你吧。
r是房产证。老房子的。房产证上是金泽的名字。
r我原来以为拿着你的身份证到房管局就能办的,后来才知道不行。他笑。
r我突然明白了前些日子为什么我的身份证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两天。
r他从装房产证的档案袋里又拿出一叠文件:他们说,首先,我们两个得签订《房屋产权变更协议》。其次,得准备原产权证和咱们两个的身份证、户口本什么的原件和复印件,然后咱们两个一同到房管局,才能办理产权变更登记。他忍不住笑起来:最最要命的是,你的身份证是假证。
r我也笑起来:把我的假的都办成真的,一定很难吧?
r放心,再难也一定会办成。列宁同志和爷爷都说过,面包会有的,馒头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金泽把房产证递到我的面前:虽然面积不够大,但是也不能算简慢了吧?
r我沉默。这一千年来,我终于有可能拥有一张房产证了,虽然房主的名字不是我。我的脸,此时应该是红润润的吧?房产证封面的红映到脸上,应该是红玫瑰的红。
r老板娘,愿意吗,你?
r让我再想想,好吗?
r好吧,你想吧,好好想。他明显是自尊受了伤害的样子,却又假装大方。可是假大方也只是维持了两秒便原形毕露:你觉得你这样有意思吗?
r有意思啊。
r没有一点儿意思!他痛心疾首:是,我知道你是女孩。你要仔细,你要谨慎,你要有安全感,但是你这样纠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我虽然没钱,但我不偷懒,我也不欺骗,我有目标,要靠自己的能力和手艺来赚钱,来给你打造一份好的生活。我只有这么多,其实也不算少。我知道你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那你还纠结什么呢?你纠结个屁呀?!
r要是你有一天变了心呢?此时最好转移话题。我做出忧戚之状。
r还真是,我还真不能保证自己不变心。你能保证吗?也不能吧?谁也不知道“有一天”是哪一天,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心会多久不变。可是,我们就这么一天一天地在一起,一天一天都用真心这么过下去,过到了老,这不就是天长地久吗?
r我着迷地看着他。他真好看啊。
r话说回来,就是过不到老,就是明天你变了心或者我变了心,一呢,好歹咱们这么认认真真地爱过一场,对过去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二呢,我们彼此守恒是好,要是真有了变数,那肯定有它不得不变的道理。既然是不得不变,那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到时候顺其自然好了。反正你要是变了,我是会为你祝福的。
r他终于住口,绷紧了嘴角。
r嗯,好有道理。
r他笑起来:得了,还没说合呢,倒先说分了。愿意了吗?
r想提个条件。
r说。
r每年四月初都有一个全省精英厨师大赛吧?你不是说这是省内最厉害的比赛吗?拿个奖牌来吧。
r不相信我的能力?他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
r只是想让更多的人相信。
r庸俗。
r是的,庸俗。可是相比于他,我太知道庸俗的厉害,也太知道庸俗的用处。他是太不庸俗了。这不庸俗最让我爱,也最让我不放心。此时此刻此事上,我急切地想让他庸俗一些,再庸俗一些。他这么年轻,应该适当地与庸俗联谊,和光同尘。
r就是庸俗。我说:因为你这个伟大的厨师和你理想的饭店都需要庸俗的人民币来当后盾,而庸俗的奖牌能够让庸俗的人民币来得更热情。
r不爱比赛。给你考个一级烹调师证,行不行?
r那证成千上万地印发,是个人都好拿的。我不稀罕。这比赛不一样,要你一刀一勺地过关斩将,功夫不硬,你拿不到奖牌。别怕,我不求金牌,银牌就成。
r切,要拿还不拿个金牌。银牌就是丢爷爷和松爷的脸。
r金牌,太难了吧?
r说定了,就金牌。我会拿到的。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功夫,到底有多硬。
r静默了片刻,我接过房产证:好吧,我愿意。
r他绷紧的嘴角立马弯出笑容。
r每一道菜都好吃,从没有这么好吃。因为每一道菜我们都是喂着对方吃。我们坐在一处,他抱着我,一筷子一勺子地喂我,我也一筷子一勺子地喂他。
r亏你想得出来,肉麻得不能再肉麻。他说。
r以后不了。我说。
r谁让你说不了?我说不你才能不。
r遵命大人。
r……
r窗外响着零零星星的鞭炮,反而更显出了几分寂寥。留在城里的人并不多,有老家的都回了老家,或者趁着长假去旅游。大街上是难得的空空荡荡,有了路的模样。这个城市,唯有这几天安静了一些。而在屋子里,菜香酒香在餐厅这边缭绕,客厅那边电视兀自开着,欢快喜庆的音乐盘桓回荡,酒欲足,饭欲饱,温馨得让我不想动弹。
r姑姑打来电话,金泽连忙接起,姑侄两个温温絮语。我走到窗前,忽然看到一层一层的绵白飘然落下。
r是雪。大年夜,下大雪。好。
r腰间暖热,是金泽的双臂:雪,是不是对你的病也有好处?
r嗯。
r会不会感冒?
r不会。
r那,一会儿我们上天台吧。
r每一栋楼都是一座山,高楼是高山,低楼是矮山。天台就是一个个的小山顶。我们周围都是一片矮山顶。雪越下越大,举目皆白。其他山顶没有人。这个世界,只有我们。无端地想起一副对联:
r月出满地水,
r云起一天山。
r我在楼梯间右侧,脱衣,赤裸。他用两个塑料盆为我轮番装雪。我把空盆放到拐角处,他把雪盆送来,轻轻把盆一推,再把空盆拿走。如是一趟,又一趟。
r洁白无瑕,晶莹剔透,雪乃天地所赐的至纯之物,因此古人认为以雪洗身可以清洁神志,净其杂秽。澡雪一词也便成为美喻。《庄子·知北游》曾言:“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鲁迅也曾言:“其神思之澡雪,既至异于常人,则旷观天然,自感神,凡万汇之当其前,皆若有情而至可念也。”
r对我而言,澡雪当然不是理念,而是行动。虽然并不是第一次,但旁边有人如此陪伴,还是第一次。这感觉真是有些特别。冰凉洁白的雪,一颗颗地在皮肤上湿润,融化,从脸到脚,从胸到臀。我看着自己呼出来的一口又一口的白气,这小小的热气,虽然转瞬即逝,却也证明这冰雪世界里,我是暖的,我是活的,我是活生生的暖,我暖得活生生。
r澡雪完毕,我穿好衣服,他默默地抱着我,靠着天台的墙围。他穿着羽绒服,我也穿着羽绒服,两个羽绒服抱在一起,像两只大熊。我把手插进他的衣服里面,一直摸到他强健的后背。
r刚才偷看了没?
r有必要偷看吗?反正是我的人。
r你的意思是,正大光明地看了?
r没有。怕受不了。
r双唇相吻,两体相嵌,我怎么可能感受不到他的它?那么壮硕,坚硬,蓬勃。
r我要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办?不行的,不行的。你行吗?行吗?他每一句话都要絮絮重复,落下来的吻也越发疯狂。
r虽然收效甚微,虽然连自己也不能说服,但我还是尽力推拒着他,用动作无声地回答他:我不行。
r试试你这里,好吗?他摸到我的两臀之间。
r这孩子,真是急了。可是,不行。我怎么知道“守节”的“节”包括不包括那里呢?即便不包括,即便他能做成,可是他若疯狂得刹不住——肯定是刹不住的——要冲到前面来,难道我就任他进来不成?
r我胡说的。他手臂的劲道渐渐松弛下来:那肯定也是很疼的,不了,不了,你不行的,不行……
r是的,我不行。可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行。我有不行的地方,也有行的地方。
r我讨厌自己的理智和冷静。我讨厌这么一颗明明白白的心,我讨厌自己的这一切。对他越热烈,我就对自己越讨厌。越讨厌自己,我就对他越热烈。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把讨厌自己作为最重要的燃料,我一口一口地倾诉着自己漫长的胆小的怯懦的无耻的老迈的青涩的爱情,内心似火,下体如河。
r起初他还压抑着呻吟,后来他全身颤抖,最后他放纵地大叫了出来。
r这一刻,世界沉寂,红尘安详。
r你还真是有点儿奇怪呢。
r是吧?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奇怪。
r宁可这样,也不那样。
r书上说,这样不疼,那样疼。我伪装出一脸的懵懂纯真。
r他把我按到胸口,笑着叹了口气。
r你要怕到什么时候呢?
r让我想想。
r又是想。快想,快想!
r嗯……等你拿到金牌吧。
r切,金牌的附加值还真是大,看来我是非拿不可了。他笃定一笑:你听好了,金牌一定是我的。
r他捉住我的下巴抬起,再吻。热吻,舌吻,湿吻,法吻,这是相濡以沫的吻。此时此刻,他和我相濡以沫,彼时彼刻,和他相濡以沫的又会是谁?别后经年,他一定也会和别人相濡以沫吧?我见过太多的男人,薄情的三朝两夜,厚情的三年五载,也便有新人在侧,鸳被重添。不,我绝对没有谴责他们的意思。人生如此孤独,寂寞,艰难,且无常,他们当然要再次开始。
r金泽,他会是这些男人中的一个吧。
r最好,他也是这些男人中的一个。
r如此,我更应该尽快离开,把正常人的日子交还给他,给他留出宽展的时间和心情,让他再找一个女子,也好芙蓉帐暖,春宵苦短,倾心相爱,相偕华年。
r应该这样。
r所谓的爱情,终有一天会消逝。他得活下去,活到老死。我也得活下去,不知所终——突发奇想:待到他垂垂老矣,孱弱痴呆,我或许还可以以保姆的身份来照顾他……
r是的,我爱他。如此爱一个男人,这是我平生首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所以也该是唯一一次。
r我是如此爱他。但是,和爱他相比,我还是更想活下去。至于这么活下去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还要这么死皮赖脸地活下去,这样的问题还是不想了吧。先活下去再说。
r睡觉之前,道过晚安,他抱住我不撒手:
r再说一遍,我还想听听。
r什么?
r就是那句我愿意。
r我愿意。
r再说一遍。
r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r他的双臂紧紧地包裹过来:
r不许后悔。
r不后悔。
r 嫁给你。”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