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年三十,按规矩,子孙们得去祖坟“走年坟”,小泽他们要回来了。
r r天下着雪,原本有些小,渐渐地就大了起来。我一路给小泽打着电话,他说没事儿,开得慢。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我便到坟地边儿等着他们。依照老早以前的说道,若是闺女家这时候来给娘家祖宗上坟,娘家一整年的运气都不好。可是后来独生子女多了,多少家都只一个孩子,儿女都一样,闺女们都开始不分时令上坟了,不再讲究这些,我虽是越来越老,却也不用再拘着这些老礼。
r想来,活得老也是有好处的,能长好些见识。别的不提,单说这两年吃的喜酒就有不少新闻,有几个熟人家的孩子娶的都是外省的媳妇儿,有的是打工认识的,有的是在网上聊天处上的。只是结得容易,散得也容易。眼见着鼓乐喧天地办了喜事,没多久就听说离了。这么看来竟还不如旧式婚姻,虽是可选的人有限,却是讲究知根知底儿,周围三朋四友五亲六眷的,将来两口子有了纷争,也不好说崩就崩,这心里到底踏实。如今倒真是自由了,自由横行霸道,没有一点儿谱。
r对于小泽的婚事,我原本是打算随他去的。但凡那个女孩子过得去,只要他们两个合得来,到底也是新社会了,我也不是死面疙瘩的老脑筋。可是那个唐珠,还真不行。自打见过了她,想起了一个缘故,我心里就开始犯嘀咕。前两天听赵耀在电话里说她假身份的事儿,我就头疼起来。赵耀说的这个缘故是要紧,可我的那个缘故被他的这个缘故一证,就更要紧。这两厢里一碰,成了我的大心病。这事儿,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他们成的。
r又看见了她,她从车上下来了,雪落在了她的头上……天啊。
r姑姑。她笑盈盈地喊着我,跟我打着招呼,我只愣愣地看着她。
r姑姑,是唐珠啊。不认识了?
r认识。我说。
r他们两个,一左一右地过来搀我,我把那丫头的手甩开了。
r坟地里的墓是严格按照辈分排列的,我在前,他俩在后,一一跪拜。到我兄弟坟前时,我没跪,只他们跪。
r在爷爷坟前,他们跪得格外久。小泽和爷爷感情重,这倒是该的。小泽还特意在爷爷坟前放了一篮“鲜花”。他说是他花了五六个小时用萝卜、南瓜、辣椒、莴苣等蔬菜雕出来的。南瓜削掉皮,镂刻成一个手提竹篮,竹篮上还有藤条图样的纹理。心里美萝卜被雕成赤橙浸染的月季花,白萝卜则变身成雪菊花,红艳的大辣椒顶端劈开之后,被三削两卷,就开成了红彤彤的杜鹃花。这个家伙,想要给爷爷展示刀工吗?
r将来,你也会埋在这儿。小泽忽然对唐珠说。
r别胡说。我呵斥。
r年坟走完,小泽说还给我备了些年货,要给我送到家里去。这倒正合我的意思。雪气大,他到我家里喝口热的,也好搪搪寒意。进得门来,他们两个就围住了炉子。县城条件有限,冬天只有各家做的土暖气,也就是客厅放了个大煤球炉子,一个“7”字烟囱伸到屋外。炉子上坐着一壶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r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我听小泽在那里念叨。是想喝酒吗?
r不中。你还开着车呢。我说。
r他和唐珠对了对眼神,笑起来。笑得那个开心呀。
r我给他们冲了两碗鸡蛋茶,又给他们包了一些我自己做的卤肘子和卤猪蹄,小泽当即吃了一块,吃得起了谈兴,跟唐珠把天南海北的卤水都数落了一遍,说潮州的卤水鲜中回甜,川湘的卤水辣字当家,江浙的卤水糟香领头……说到香辛料的玄机,又是好大一篇儿。说什么陈皮好炖菜,桂皮配香肠,白芷用来除去牛羊肉的膻气,都会四两拨千斤。又忆起他小时候爷爷别出心裁,用党参红枣炮制出来的烧鸡,那叫一个色泽黄润,香气淡雅,骨脱肉嫩,堪称绝品。
r是吧姑姑?
r我沉着脸,不搭茬。
r姑姑,年货都备齐了吧?看着我里里外外地忙着,唐珠很知趣地搭讪。
r你这么一说我倒还真想起来有几样东西没有置办。你跟我上一趟街吧。
r我也去。小泽站起来。
r你在家待着。
r不让我去?她比我还亲?小泽争着宠,神情里却全然都是得意。他莫非以为这是我已经把唐珠当成自己人的信号?
r傻孩子。
r街上的人很多,摊位也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春联和鞭炮,还有走亲戚用的礼品。我和她一前一后地在牛奶、饼干、火腿肠、饮料中行走,这些东西在街道两旁高高地叠摞着,全部是喜气盈盈的大红纸盒精装。她和我错后半个身位,有点儿小心翼翼的样子。
r我从大路岔开,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虽然是小雪,但巷里的薄雪因为少有人踩,地面很是硬滑。我打了一个趔趄,她连忙紧紧地跟上,搀着我走了一会儿。在一个石条凳上,她掸了掸雪,我们坐下。
r现在的吃食可真多。我说。
r是啊真多。
r应该多说几句这样的闲话垫一垫的,可已经活了一把年纪,废话说得跟条河似的,能少拐弯就少拐弯吧。
r你知道守山粮吗?
r什么?
r我死死地看着她:守山粮。
r她的身上飘着雪,她的瞳仁里也飘着雪。那空白的眼神儿似乎是无知,又似乎是惊讶。
r身边有几个小男孩边嬉闹边扔着小炮,有一串小炮在我的脚下被点着,噼里啪啦的炸响声一直爆到了心里。
r怎么不应?
r什么?
r守山粮。
r她又不应了。是没话说吗?我心慌起来。她不说话,我心慌。可我也怕她说话,她要是真说出了我一直想着的那些话,那些让我快要疯了的话,我的心会更慌。
r我知道。她开口了。
r见过吗?
r见过。
r吃过吗?
r吃过。
r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回答。我骇然睁大了双眼,看着她。这个雪中的她,和五十多年前雪中的她,一模一样。没错,就是一个人。还有她身上的香气。
r你是不是鬼?我问。也许我没问出声。我骇得已经出不了声儿了,喉咙紧紧的。
r很小的时候,妈妈给我看过,也让我吃过。她说,这是姥姥传下来的……
r我抚了抚心口:你说啥?再说一遍。
r她又说了一遍。
r 合情理。r你姥姥?
r我妈妈说,我姥姥挨过饿,有一年还差点儿饿死,幸亏有人给了她一块守山粮。不,是两块,还被人抢走了一块。后来姥姥就学会了做这个。姥姥家的守山粮,就在大门口前的影壁墙里。
r我眯起眼睛,重新仔细地打量着她。眼前这个罩着一身雪花的人,和几十年前那个罩着一身雪花的人,再怎么看,也是一个人啊。不,不,这是不可能的。肯定不是同一个人。眼前这个更白些,更瘦些?
r守山粮,很不好吃的。您也吃过?她还在说。
r原来,她是你姥姥。我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和她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r您认识我姥姥?
r见过一面。
r我开始讲述那一年那一天我们父女和她姥姥的相遇。自从第一次见过她之后,我就想找个人说说这事儿,把心里淤积的东西通一通。那情形闷着我,闷得快上不来气儿了:
r那一年,我得了小儿麻痹,看了很多医生,想尽了法子也不行。我爹说,实在没法子就只能走大路了。最大的大路,那就是搜尽家底儿去积德行善,或许还能让老天爷感念,开眼照顾。那时候哪有什么家底儿?最值钱最金贵的家底儿也就是吃食。吃食比什么都贵重。那就去舍这个。家里存的守山粮也不多,恰恰还有八十一块,我爹说就当一块就是一难,待到舍出九九八十一难,说不定我的腿就能好。
r舍也得有分寸。人多的时候不能给,怕人抢,只能挑时辰挑地方,一个一个地给。给到你姥姥的时候,我就记住了她。那么多人里,怎么就记住了她?因为小时候落过毛病,我一贯心里焦脆,心事重,记性好。什么小事都记得,越是小时候的事,越是记得。况且小地方,多是一些熟人,不用刻意去记。倒是生人有记头。那天我们舍粮的生人里头只有两个像你姥姥这么大的闺女。快饿死的时候,闺女们好歹都会有一条活路,也就是嫁人,自己能找口饭吃,也能给家里换点儿粮食,所以在街头的闺女老少少,尤其是你姥姥看着又比一般的闺女壮实,就更让人好记。那天回去,我爹还念叨了几回,说一个好好的大闺女,怎么那样在街头吃雪。
r第一面见你时我就想,你和那个闺女可真像,太像了。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像的人?还有,你的身上也有香气。和你姥姥一样。那香气是从腋下发出来的吧?腋臭的人我见过不少,腋香的人,我只见过你和你姥姥两个。
r你还问了我的腿脚,这更让我疑猜。知道我早年得过腿脚病的人,如今已经不多了,连小泽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问你去没去过太行,你又说没去过。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我知道这世上古怪的事情多着呢。可是没想到,真没想到……就是如今你承认了,我也还是不敢全信。
r她笑了笑,伸出手,接着飘飘扬扬的雪。
r我还瞎想八想过,觉得你就是那个人。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太邪性了……我又长吁了一口气:这下好了。
r她慢慢地在我面前蹲了下来,双手支着下巴,弯起水灵灵的眼睛,又笑了:
r亏得我姥姥跟我提过,要不然今天的话茬,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接。对了,我姥姥好像还说,要是能碰到那时候的恩主,得好好谢谢呢。怎么着,我给您老磕个响头吧?
r这闺女这点儿挺好的,说话总是带着笑。可我笑不起来。她这话突然又让我想起那些鬼怪故事,什么狐狸精来报前世的恩,变成个俏俏的闺女,来给人家当媳妇……还是算了吧。我们金家,不缺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媳妇。
r磕头就免了。你站好,听我说。
r她站起来,不再嬉笑。
r看来咱们是有缘分。不过再有缘分你们的事我也不能答应。听小泽说,你从小是被拐卖的,不管这是真是假,反正是不清不楚的。我不求小泽的婚配是名门大户,如今这个境况,是说不得了。不过家世清白总得是最起码的。你连这个都不能,所以你们的事,说到天边儿都不行。
r她微微垂下头。
r孩子,看在我家对你家有救命之恩的分儿上,你就离开小泽吧,离开他吧。小泽的脾气我知道,你更知道。他是迷到你这里了,除非你走,不然你们断不了。
r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r你姥姥不是说要谢吗,你离开了他,就算是谢了。
r这话锋算是密不透风吧,我就是要把她所有的退路赶尽杀绝。
r好,我走。她说。
r啥时候?
r很快。
r多快?
r请您放心,我一定尽快。
r给我个日子。
r清明节前后吧。她说。
r那,就这么定了。
r好。
r我站起身:咱们回去吧。
r我慢慢起身,她又上来搀我。本来想甩开,还是忍住了。还能容她搀几次呢?
r她侧转着脸,对我看了一眼,又一眼。
r有话就说。我说。
r金伯伯他,走前来看过您吗?
r嗯。
r就是那次给您的卡?
r嗯。
r除了那张卡,他还留给了您什么东西吗?
r没有。你怎么也这么问?赵耀特意跑回来两趟,问的也是这个。说着说着我就恼怒起来:没有就是没有,难道我还会昧着?
r您别动气,我也就是随便问问。她的小脸儿有点儿惶恐了。
r知道她不是随便问问,可我也懒得去打听。现在我一门心思,就是让她走。
r从街上回来,远远地就看见小泽正在大门口站着,样子似乎是在漫不经心地刷手机,瞧见我们便三步两步迎上来,边接过我手里的花炮——总要买点儿什么来装装样子吧——边问:怎么这么久?又对唐珠笑道:趁着雪还正下着,没有上冻,咱们得赶快回家去呢。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