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甜蜜,地板甜蜜,电脑开机的提示音甜蜜,电视里的广告甜蜜,连厨房里的油烟味儿都甜蜜……情意臻浓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吧?老房子里的一切似乎都是甜蜜的。这房子,它简直成了个糖果房。进得门来,这房子里只有我和他,只要不做菜不读书,他动辄便亲吻拥抱,把我们的二人世界搅成一团糖浆。好不容易腻缠结束,道了晚安,各处一室,他去餐厅倒水喝,也会再敲敲我的门。
r r睡了没?
r没。
r再说会儿话呗。
r你有聊天饥渴症呀。
r对,这病得你治。
r先给五百万。
r没钱,卖身好不好?
r呸。
r或者会发短信:
r睡了没?
r睡了。
r你这是梦回复?
r是。
r梦里来见个面儿呗。
r不。
r……
r黑暗中,我微笑睡去。
r其实梦里还真没少见面。曾梦见大雪天里,我饿得不行,他突然递过来一个热乎乎的馒头,我拿过来就吃。他看着我狼吞虎咽,笑嘻嘻道:“吃了我们家的东西,就来给我们家当媳妇儿吧。”我眼看着他一点点儿变小,心想,他这么小,我这么老,可怎么给他当媳妇儿呢。正愁着,就醒了。
r还曾梦见和他在大雾中行走。能见度极低,简直一步路都看不到,寸步难行。他却很有方向感似的,大踏步地走着。我一边心怀恐惧一边又渐渐无所谓起来,想着反正是跟他在一起,没什么好怕的。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来,说大雾对你的病好不好。我说只要不是雾霾就好。他说那就浴雾吧。我说那你呢,他坏坏地一笑,说我跟你一起呀,省得你说我看你裸体吃亏,你也看我的吧。说着就很利落地脱掉了衣服,我就傻在那里看他脱得一丝不挂。作为一枚千年老处女,虽然不曾和男人交合,却也因各种机缘目睹过各一些男人的裸体,我得承认,数得着他最好看,还有他的他。还曾梦见跟他在旷野里闲逛,他给我指着这个野菜那个野菜,突然前面有炊烟袅袅升起,他静下来嗅了嗅味道,大叫道:“爷爷!爷爷!”然后一把拉住我,往前狂奔。我边随着他跑边寻思:爷爷是亡故之人,亡故之人再现就是神灵,神灵都是认得妖异的,他老人家要是认出我是个妖异来可怎么办?不,绝不能过去。可是,我是妖异吗?好像也不能算。那不妨让他认一认,若他认不出我来,我就不能算作妖异,我和金泽也就成了吧。可是,成了又能怎么样呢……
r“梦里不知身是客”,这是李煜。我却常常“梦里也知身是客”。于是每次梦到他,第二天再见面,我都想拿捏出一点儿“客”的矜持,他却愈发频繁地腻歪起来。门厅,厨房,卫生间,阳台,无论在哪里见面,他都要抱一下,吻一下。我若是不挣脱,他随时都能趁机把这些小亲密无限延长,而我也一次比一次犹疑地沉溺其间。他的气息,他的干净的男人的气息,真是好闻,好闻极了……我快成花痴了吧。
r给他吧!
r给他吧!!
r给他吧!!!
r……
r每当一个念头澎湃而起,另一种念头也会后浪推前浪,潮涌而来,直至浪花拍打到滩岸的礁石上,发出冰凉的轰鸣:
r然后呢?
r我会死。
r这简直是一定的。
r我一点儿都不怀疑锦盒无题诗的绝对权威。经过这么多年的验证,除了不曾实践的后一句半,前两句半都准得不能再准。而这后一句半里,“若出体外归常人”最是虚无缥缈。谁能料到这颗神神道道的珠子会在什么时候又会以什么方式溜达出我的体外呢?不可预知,无从掌控,只能弃之不虑。那么唯一有意义的其实就剩下了那半句“失即死”。
r“失即死”。看看这三个字吧,多么言简意赅,不容置疑,简直可以翻译成另外三个字:杀无赦。
r怎样才算是“即死”呢?古人的语言没有明确标准,常常是泛指或者虚指,弹性很大,一天、两天、八天、十天,或者迁延一年两年,都算是。总之很快就是了。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在我“即死”的时候,这场原本很像个样子的爱情,就会转性沦为一部虎头蛇尾的滑稽戏。面对速枯速萎速朽速灭的我,金泽又会多么恐惧、懊悔甚至嫌恶:怎么会碰到这么一个怪女人呢?怎么做一次爱就会死呢?真是倒了血霉啊。
r所以不要。坚决不要。
r也因此,简直是故意似的,每次和他卿卿我我的时候,我都竭力让自己分神,去回想那些有过交集的男人:那拉提草原上把我抱在马背上的少年,强劲的心跳如同热烈的小鼓;乡间的油灯下教我做衣服的小裁缝,他小心翼翼地丈量我的腰身,含情脉脉的温柔仿佛手中的软尺;一个体毛浓重的东北男人,他吻向我的时候,鼻息好似一个小型的风箱……他们的影像如电影胶片一样在我面前一帧一帧地闪动。我告诉自己:眼前的金泽,终有一天会成为他们之一,成为过客。
r可是,无用。在金泽浓酽的气息中,我的分神总是很快失效,男人们的面容和神情总是很快弥散。事情的幽微之处也在于此:越刻意,越意味着艰难。因为这个正在进行时的过客,终究还是异于那些已经成为回忆的过客。那些过客走的是先近后远的直线,而眼前这一位走的却是徘徊往复的环线,他一圈圈地绕着我,越缠越紧。
r那一天,在他的房间里,我们一起歪在床上看视频,看着看着两人就在床上纠缠起来——在床上纠缠可是太方便了,我几乎缴械投降。几乎。
r可以吗?
r不可以。我暗暗掐着自己的大腿,努力掐疼:不可以。
r你没有过,是吧?
r嗯。
r很害怕?
r嗯。
r他紧紧地抱着我,抚摩着我的头发。
r怕疼?
r嗯。
r我会很小心的。很小心。
r这傻瓜。他怎么能想到呢,我怕的根本不是疼。
r我有经验。我的技术,还不错。
r我看着他。他窘迫起来。
r其实也没多少经验……你不是嫌弃我有经验吧?我不纯洁了,不是处男了。你为这个嫌我脏吗?
r我在他的怀里拱动着,想拱到他怀抱的最深处。真可爱啊。什么处男不处男,这一点儿都不重要。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处男,最纯洁最纯洁的处男。
r很难受。他说。也更紧地抱着我。他的他在我的小腹处,隔着一层布也能感受到它的硬热。
r亲爱的人啊,亲爱的人。
r是不是怕怀孕?他低喃。
r我摇头。呵,孩子。我从没有想象过我会有孩子。我不可能有孩子。我早已为自己注定,不会有那种拖儿带女油盐酱醋同时也是血肉相融镌筋刻骨的生活。
r你,还是嫌我脏吧。
r怎么会呢?怎么会脏呢?他这样的男人,有过多少情史都不脏,和再多的女人上过床都不脏。一个人脏不脏,和上床这件事没什么关系。
r没错,我之前泡了很多妞,不过这也不全是我的错。谁让你出现得这么晚呢?
r没有比这更混账的责怪了吧,可是我喜欢听。
r其实,也许……我以往的经验累积,都是为你准备的。
r我默默地笑。这傻孩子。
r嘲笑我?他撒娇着恼怒:你要是嫌我,我就还去找别人。
r好啊,你去。
r他松开我,坐起来。
r真这么想?这么大方?
r那怎么办?反正我不行。
r我会负责的。他说。
r我知道。可我,就是不行。
r好吧,我等着。等到你行的时候。
r他委屈着,有些楚楚可怜。这个笨蛋,这个笨蛋啊。忽然有些放弃地想,若他用强,我便半推半就,遂他也可。这条冗长的命已经活得太过贪婪,结束在他这里,也称得上是善终吧。
r你,一定得等我说行吗?
r那当然。可以主动,但绝不能勉强。对女生,我的原则向来如此。他脸上的线条骄傲,语调自持,可恨又可爱。——我承认,还是可爱的比重更大,大得多。虽然越可爱就越遥远。
r要是有一天我突然不见了,你还会等我吗?这个问题,一直很想问他。
r不喜欢假设。
r别逃避问题。
r这只是虚拟问题。
r虚拟问题所面对的,可是真实态度。
r懒得理你。
r不过是个虚拟问题,就让某人不敢正视了。也是,古往今来的傻女人多了去了,男人死了,男人不要她了,她还熬啊熬啊熬的,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地熬,有几个男人能做得到?
r他慢慢松开我:那些熬着的女人,有几个心甘情愿?你,为什么要比这个?
r我在心里捶了自己一拳。没错,真是油脂蒙了心,干吗要比这个呢?
r好吧,我正视。他说:会等,但到底能等多久,我对自己心里也没底儿。很可能我等了三年五年就等不下去了,可是我愿意去做最大的努力, 行吗?
r我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深深地嗅着他的体息。
r有点儿明白了。你呢,是既不想和我做,也不想让别人和我做。总的意思就是我不能做。可是我再怎么表态,你也不会放心。喂,是不是我自宫成太监你才会百分百满意?才不会这么找碴儿挑理儿?他再度把我紧紧抱住,轻哂。
r哈,太监。一百多年前,我曾在北京海淀暂住过一些时日,正赶上大清王朝破产,最后一批太监离开宫廷,我有幸碰到过一个。他当时有三十来岁,攒了不少金银珠宝,几番交集后对我很有诚意,人看着也很和善。可是,一个太监的诚意,还是算了吧。
r有算命的给我算过,说我一和男人做,就会死。我说:他算得很准的。
r我看着他的脸,密切地捕捉着他的表情。这个话题听起来像个笑话,可我不允许他把它看成一个笑话,因为这个话题设置的陷阱深处,有着壁立千仞的峻峭背景。
r原来是这样。他还是笑了:你很信,是吗?
r对。
r 露吗?r没有。
r回头买到好松露,一定做给你吃。
r好。我有点儿晕。怎么就岔到松露上面了呢?我在他眼里就这么爱吃?用吃一哄就好了吗?
r所有的菌类都是地上长的,只有松露在地下长,人看不到,不过它自有天敌,比如猪。猪能对付松露,能把松露从地下拱出来,所以松露还有一个名字,叫猪拱菌。他一笑:不过,得是母猪。
r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了起来,猪拱菌我倒是吃过的,两百多年前吧。
r知道松露为什么需要母猪拱吗?现代科技研究说,松露含有雄性激素,所以只有母猪拱才行。在法国,他们的松露用的是鹅和狗,当然是母鹅和母狗。你说奇妙不奇妙?
r哦。这真的是很奇妙。
r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这是《黄帝内经》的话。男女也是万物里的阴阳,是阴阳就得交合,这是天意,也是人道。所以,别怕,没那么可怕。它是……很享受的一件事。这种享受,你只有做了才会知道。
r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我怎么会不懂呢?越是懂,他的谆谆教诲就越是可爱——他的一切都那么可爱。可是我不能沉陷于这可爱。我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墙角,那个逼仄的死角。
r如果和你一做,我真的死了——我是说真的,真的——那你会怎么样?
r他盯着我的脸,很久。
r我没想过。他说。
r这不是我喜欢的回答,可这个回答是诚实的,我知道。而我的问题在他看来太过荒唐,所以他更不喜欢,这个我也知道。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