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22.唐珠:认亲

作者:乔 叶

正在上班,手机铃响,是金泽的短信:姑姑已到,尽快回家认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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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一紧。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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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来的总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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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去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设计起来,该以何种面目出现。无厘头还是小清新?天真调还是淳朴派?或者干脆就混搭风?越想越多,越想越乱,打开钥匙开门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团糨糊。看来人生虽然如戏,却也不能太过设计。干脆心一横,反正她已经来了,反正我和金泽也不能长处,就随其自然到哪儿是哪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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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的小女孩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俨然已是接近老年的妇人。她膝上放着一件金泽的衬衣,正在缝扣子。手边是针线盒。我走过去问安,她停下手中的活计,对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们互相打量了一眼。她体态消瘦,头发灰白,举止安详,神态清冷。

r 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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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过去坐下,陪聊。其实是回答角度多维语气微妙的各种问话。年龄,属相,祖籍,父母贵庚,兄弟姐妹几人,学历,学校,专业,和金泽认识的过程……面面俱到,事无巨细。看金泽时的表情是百分之百的慈爱,看我时的表情就只是微笑,最多只有慈,绝对没有爱。就连慈也只在表面敷衍了事地飘散着,稳固的底色便是警惕和审慎。既是妈妈,又是老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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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过太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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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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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我带你回去。金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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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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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也很会做菜,到时候让姑姑秀一下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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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会做啥菜。姑姑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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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自谦,而是回绝。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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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聊至十一点钟,我努力打出了一个哈欠,说去给姑姑收拾一下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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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收拾过了,谢谢。姑姑又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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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客气,也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荒唐如我,即使有好兆头又能如何?再一想,以姑姑为理由,将来分手也多了一份借口,会分得更利落。那么此时的坏兆头,对将来倒是好兆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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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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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都歇着吧。姑姑说着便起身,起得有点儿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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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蒙大赦。我也站起身,去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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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腿脚……还挺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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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她说。突然着意看了我一眼:我的腿脚向来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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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班,接我回去的时候,金泽的话少了许多,有些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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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她怎么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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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不错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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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人。我说:她对我很不满意,我能感觉得出来,她对我的第一眼就是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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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在她老人家眼里,我再不成器也是天下第一好,她对哪个女孩子能满意?好菜慢慢做,好饭慢慢吃,我很自信,对付姑姑还是胜券在握的。小同志,迟饭是好饭,不要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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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我才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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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其实是对我更不放心,她总觉得我还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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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觉得我很老成,怕你上了我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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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扯。她可不知道为了勾搭你这个臭丫头,我费了多少心。他一下子把我揽在怀里:她只是说,看上去你的性情有些冷。

r 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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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我直言,她老人家也挺冷的。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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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多大?你多大?她能冷,你不能冷。他训斥着,又笑了:不过,没关系,时间长了,她一定会知道你有多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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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默默地笑。被他抱在怀里,听着他的安慰,数着他的心跳,我蓦然有些游离。你这是在做什么呢?不但当了他的女朋友,还见了他的至亲长辈。那老太太还是你五十多年前的旧相识。这是作死的节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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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两天跟着我再去认一门亲吧。他忽然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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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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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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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牟的路上,金泽简约给我讲了松爷的事。说他是爷爷的师弟,都在“又一村”学过徒,松爷尤其学到了赵廷良的麻腐菜精髓。他的“麻腐海参”可谓一绝:先将绿豆粉芡用水化成糊备好,锅内兑入清汤,加盐、姜汁、料酒,待汤烧开后陆续倒入化好的粉芡,不停搅动至粉芡透明光润,之后将锅端离火口,徐徐注入芝麻酱搅匀,盛入汤盘内晾凉,片成大卧刀片,再与发好的海参片间隔着装入盘内,另将小磨油、盐水、料酒等兑成汁浇上即成。炎热的暑天,三五好友,把酒叙旧,食清凉可口的麻腐菜,深为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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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爷的手艺不在老王爷之下。若不是后来摊上了事,名望自当和老王爷并驾齐驱。这事当事人自是鼎鼐翻覆惊心动魄,但我听来也不过是一曲寻常的白云苍狗谣:一九三八年一月,蒋介石在开封南关袁家花园以召开军事会议为名,诱捕韩复矩。松爷和两个师兄弟奉命去做菜,被军车接到禹王台。当时蒋介石及随行的国民党委员李宗仁、程潜、刘峙、宋哲元等军政要员吃了他们的菜都很满意,颇为风光。但这风光在新中国成立后便成了隔夜菜,迅速变质,且被来回翻炒,几乎丧命,老爷子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才渐渐被再次发掘启用,当过大豫饭店和中州大酒店的总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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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得他还在,不然我不知道该找谁去。金泽说。他说松爷前几年得了一场病,味觉和嗅觉都已明显退化,不再做菜。不过到了他这个份儿上,已经不靠味觉和嗅觉了。松爷现在就是人菜合一。合到什么程度?即使隔着门听厨房里菜下油锅的响声就能判断出菜的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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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松爷那里,我第一次见到金泽的厨师穿戴。款式和一般的厨师服大致相同:白衣,小立领,长袖,双排扣。只是领口、袖口和帽檐上都镶了窄窄的黑白方格边儿,围裙也是黑白方格。整套衣服做工精细用料考究,既精神又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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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吧?高端独家手工定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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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是会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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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要是不中用,衣裳越好看就越丢人。松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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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泽悄悄地朝我做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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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合院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不知怎的,现在的四合院都是屋大院小,满当当里透着紧张局促。这院子倒还是屋小院大,是我久违的格局。青砖二层小楼,墙都有些被雨洗白了,显见得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落成的。金泽说这院子是松爷的老宅。想来也是,即使是在郑州远郊的中牟,若非老宅,以如今的行情,想有这样的院子也已是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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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胖胖的,脸膛黑红,坐在那里就像一块可爱的红烧肉。院子里开着几垄菜畦,菜畦旁边还有一个小凉棚,凉棚下面是一台小水泵,旁边插着电源。金泽说,松爷家凡是和吃有关的东西都用这水:淘米,煮饭,洗菜,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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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讲究。我咂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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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太多人都太不讲究,就显得我讲究了。只是想用点儿可用的水,我这哪里可算得上讲究呢。松爷悠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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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理她,您老快给我上课,上课上课。金泽从后面搂住松爷的脖子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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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爷呵呵一笑:唉,咱爷儿俩,上啥课呢,就胡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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