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长安”的工作很顺遂,甚至可以算作愉快。客流量不多也不少,很适中。以文化人居多,都有些雅,或者说酸,一旦喝了酒,就会来兴致,吟诗念词热闹得很,偶尔也会拉我助兴。这我自然是不怕。唐诗宋词元曲总是通的,那些轶事掌故也颇有存量,稍微应答一下,足够用了。老板目睹过几次之后,对我越发另眼相看,我也便很快成为服务员里的翘楚,升至领班,若非客人点名要求,便不用再具体伺候散座和包间。逢到有特别重要的场合,老板才会时不时地让我隆重亮相,算是把我推成了“头牌”。
r r“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r“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r“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r“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r……
r 时间?r也许,我只是在唱时间。
r无数次,我在茫茫无尽的时间里漫游,琢磨着时间是个什么东西:时间是冬穿棉夏穿单春秋穿夹衣的四季,是逝者如斯夫的河流,是一条一条生长起来深刻起来的皱纹,是电话响了电影来了电视飞入寻常百姓家,是黑白照相机彩色照相机单反照相机微单照相机的更迭,是牛车马车轿子轿车轮船飞机火车动车高铁的轨迹,是鸦片战争甲午战争护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鲜血,是曹全碑兰亭序黄州寒食帖祭侄文稿的墨痕……时间,也许就是这些东西吧。
r时间也意味着选择权和自由度,我曾经这么以为。作为一个可以一直年轻的人,我曾经觉得,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就等于拥有了一个随意下单的超市。可是,慢慢的,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的,不是。我在宋朝的所知,不能回到唐朝去践行;在清朝才明白明朝那个人是可以托付的,转眼已经到了民国……在这个超市,有的只是不能返程的拣选。所以,我活的一千多年,和别人活的几十年,其实一样。所谓的不同也只是表面:多吃了多少饭,多走了多少路,多见了多少人,多经了多少事。对了,还有一点,让我还不如他们。他们知道生而有死,所以活得紧张、焦虑、珍惜,也活得战战兢兢,兴兴头头,有滋有味。而我呢?
r时间是一条河,我是一条鱼,在河里漂流。别的鱼活着活着就老了,老了老了就死了,死了死了就在河里烟消云散了。可是我还在着,一直在,一直一直在,活成了一条鱼精。作为一条鱼精,我眼看着无数人一生下来就走在通往死亡的大路上。有的婴儿夭折,有的少年早逝,有的青春如灰,有的壮年崩塌……百年寿数的人瑞,在我这里也是婴儿的婴儿的婴儿。因为过于从容松弛,常常已经了无生趣。
r时间过得太快,是一种惩罚。
r时间过得太慢,也是一种惩罚。
r时间静止不动,更是一种惩罚。
r总之,只要感受到了时间,这就是一种惩罚。
r对我而言,时间本身的存在,或者说是不存在,就是最大的惩罚。
r如果说这人世不过是一场虚妄。那么活得短,是短暂的虚妄。活得长,就是漫长的虚妄。
r——再漫长的今生,也只是一个今生。而这个今生,也不过是“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r口碑越来越好。渐渐地,我便有了一些固定的捧场客,也附带有了一些小麻烦。有时晚上下班,会有客人纠缠着要送我回家。金泽知道后,便开始每天晚上过去接我。他说他忙了一天,正好顺便散散步。另外,作为房东,在能力范围之内,他愿意为房客的安全略尽绵薄之力。——决定做厨师之后的他很知道自己该忙什么。每天除了去逛蔬菜、调料、海产、干货等这些批发市场,就是在网上下单买书,都是关于烹饪的。《饮之语》《物之语》《食之语》《专业烹饪》《翻糖大全》《大厨小招》《基本训练》《吃透面点》《寿司笔记》《食全酒美》《蒸鲢》《菜市场里的大厨》《中国居民膳食指南》《药食同源日常应用》……我从不知道烹饪方面会有这么多的书。
r这也太多了吧?
r书可不就是越读越多。像我这种学渣早就该好好恶补了。
r别读迂了。
r读迂那是读得不对。
r做菜做菜,总得出去学做吧,得实践。
r没有理论,实践走不远。理论照亮实践。
r实践打算怎么学?爷爷的很多徒弟都开着非常火爆的饭店,我掰着指头数给他听。
r不跟他们。
r那跟谁?
r你会知道的。
r每次他都穿得衣冠楚楚,虽然都是旧款的大牌,但大牌就是大牌,旧款也很能衬出光彩。果然是富二代出产的败家子,他走进“长安”,俨然就是一个VIP,男人们对他白眼,女人们对他色眼,我心头则是隐隐得意的小心眼:这是来接我的人,是我的人。
r可是,是我的人吗?
r是谁呀?男女同事们都纷纷打探。
r表哥。
r哦,表哥呀。
r不是。他否认。
r那是什么?
r看不出来吗?男人。
r众人嬉笑。我瞪他,他便很不正经地笑。他笑起来真是好看——起码比哭好看。总是想起那晚在楼顶,他的痛哭。很久没有见到男人哭了。因为各种缘由,我经见过男人各种情态,或忠直英武,或狡黠机巧,或疏阔散淡,或污浊猥琐……所在多有,不一而足。却少见如此痛哭,不管不顾,用泪水让自己赤裸。
r拉他上楼顶,也许就是为了能让他这么哭一场。无论如何,能哭出来就好。能哭出来多少,心里的炎症就会消减多少。
r渐渐地,他对我的管束也越来越多,时不时地就冲我的穿衣打扮指手画脚,说我裙子太短,腿露太多,领口开得太低,眼睛稍微一拐弯,什么都能看见,一二三四等等等等。我当然不服管。武周时候襦裙半臂,宋朝时候头巾褙子,明朝时候袄衫云肩,清朝时候偏襟短衣……我穿了多少种衣服啊,捂过一身痱子,也闹过一身湿疹,还有满后背的红疙瘩,尤其是夏天,规矩大的时候,整天从头到脚包裹严严,汗臭烘烘。好不容易熬到了一个清凉世界,我干吗还要委屈自己?看见就看见,让他们看见了又能如何?据说长寿的好处之一就是随心所欲不逾矩,我理解的意思便是,活到了一定年头儿,就是可以任性。现在,我就是要顾忌少一些,任性多一些。怎样?
r你走在大街上,不是也喜欢看别的女人穿这么少?
r一码是一码。她们和我没关系。
r我和你有关系吗?
r当然,你是我的……房客。你这样显得我家教不好。
r我绷着脸,忍住笑。这点儿小干醋,闻一闻还是挺香的。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