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楼顶的台阶,有23级。
r r自从搬回到老房子,每次从外面回来,往上爬楼梯的时候,我都很小心。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爬向楼顶。可不知怎么的,有一次还是爬到了楼顶,直到看到那个铁锈斑斑的小铁门,我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r也许,不该回来的。都怪唐珠,这个可恶的丫头,总是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她的话却又仿佛是针灸,每一针都能扎到穴位。若不是她,我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更不会今晚一步一步上到这个天台。
r以楼梯间为界,天台分为两大块。左侧是我家的屋顶,上面以一个个的门字为结构铺了一层隔热砖,风吹日晒,砖的颜色驳杂晦暗。在砖缝和砖缝之间,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根杂草。这砖当初还是赵耀找人铺的。
r她在我后面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越过我,踏到砖上。有块砖坍塌下去,她趔趄了一下。
r这是你在郑州的第一个住处吗?
r是。
r站在她身后。我看着她。天台本身没有光,但四周的光源漫射到这里,让这里也有了淡淡的光。星星也有微弱的光吧,这几样光让她看起来像罩在一个为她量体定做的水泡里。
r她的背影,让我的脚有了些前行的力气。我走到她身边。
r你……
r侧对着她,我举起左手,打出一个恳求的手势。别说话,别说我爸爸,别说他。我害怕,我恐惧,我不想。我用这个手势表达着这些恳求。
r你爸爸他……
r我徒劳地放下那只手,慢慢地蹲下来。
r这些天,你都没有睡着过吧?
r我沉默。
r我也没有睡好过。总觉得头顶有脚步声,觉得是他在走。她说:在跳下之前,他肯定犹豫了很长时间。
r憋在心里许久的,最满满的那一块,终于被她的针刺破。
r她真狠。
r别无选择。那就开始语无伦次地奔涌吧:
r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那时候他还在出差……我一直怨恨他,觉得妈妈的死他有责任。他也怨恨自己,可我觉得他怨恨得很不够……我也怨恨自己,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妈妈。我一直反对他续弦,他一表示出这个意思,我就跟他往死里闹。跟他来郑州以后,和他更是势不两立。我很后悔自己跟他来郑州……就不该跟他来郑州,就该待在老家,爷爷在哪里,我就该在哪里……爷爷不在了,就跟着姑姑也挺好……很想爷爷……很想……
r我就想当厨师,他不肯。他给我安排的那些路,我也不肯。他怎么逼我我也不肯,越逼越不肯。除了逼,他对我就是惯,整天给我钱,在物质方面无上限地惯我。我也混账。他的情,我不领。他的钱,我海花。我不在乎他的钱,反正这些钱就是不当得利,就是造孽钱,放在家里也是祸害,反正我就是总被别人黑的官二代,反正这钱也不是我挣的,我干吗要在乎这些钱?不如痛痛快快花呢。那时候,我就是常往外扔钱。大把扔。这钱对我没意义,我给清洁工,给服务员,一高兴或者一不高兴就随便给。他们拿着这些钱最起码能买件不错的衣服吧,我觉得都比自己拿着有意义。
r是的,我知道,他一直都想给我好的,最好的。作为爸爸,他一直都在对我竭尽所能。他也竭尽所能地委屈着自己,无论我的要求多么不讲理。我不让他续娶,这么多年来,他就不续娶。每次出长差的时候,他都会告诉我他的银行卡密码,他怕自己会死,留下我一个人,没办法过日子……那是他最柔软的时候。他最柔软的时候,我也是坚硬的。他坚硬的时候,我比他还要坚硬。又臭又硬。
r那个时候,我就是破罐子破摔。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反正最想干的他不让我干,那我就混日子呗。我这一年装病,那一年装失恋,再一年突然跑到国外旅游……就这么和他耗着,一直耗到他死。
r他最想给我的,就是他给我认定的前途。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他给我认定的前途。那种前途,从来就不是我心中所愿,离我太远了,十万八千里。我的心中所愿,离他也是一样远。为了这个,我和他吵了无数次胡搅蛮缠的罗圈架。他说君子要远庖厨。我说反正我不是君子,你要有本事就让君子们把嘴巴都挂起来。他说厨子就是伺候人的,你伺候不了。我说那可不见得。说不定我伺候得比谁都好呢。他说那你先伺候一下我吧。我说就你这种人我不伺候,我没法子伺候。因为你不是人你是领导。他问我领导不是人是什么。我说整天装腔作势,狗苟蝇营,拜高踩低,钩心斗角,这就是领导。领导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物种,没有之一……
r他气得脸色发灰,却对我没有办法。我越长大越痞他越没有办法,因为连打也打不动了。名义上我是他的掌上明珠,其实却是他的心中荆棘。他总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你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他总在煎熬中等我长大,可他没有等到这一天。我早已经过了十八岁,却始终没有长大。他之所以要从这里跳下去,也是因为等得绝望了吧。
r他不是个好爸爸,我也不是个好儿子。对他,我一直都很恶毒。那天,在火葬场,抱着他的骨灰,我一直想跟他说声对不起,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无法想象要是对得起他,自己该是什么样。他,一直……对我特别失望,我对他,也一直……特别失望……
r我捂住脸,终于号啕大哭。我从不曾如此明白:他爱我。无论他是个多么贫乏的爸爸,也无论我是个多么荒唐的儿子。他一直在爱我。无论他的爱多么不堪,那就是爱。
r她在我身边坐下,任我哭。自从爸爸去世以来,不,可以说,自从爷爷去世以来,我都从没有对谁说过这么多话,这种最不愿意说的话,这种最难启齿的话。
r这种话,像是罪犯的坦白。
r——坦白过后,我才明白了什么叫“坦白从宽”:坦白会引发疼痛。越彻底,越疼痛。越疼痛,也就越彻底。最坦白处过后,最高峰的疼痛也会过去,然后,便渐有霁月清风。
r如果一切再来一遍的话,你会怎么样?等我止住,她问。
r宛如大雨后的道路,我的脑子此时格外清凉:如果一切再来一遍,我可能还是得对不起他。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心。
r可是你也没能顺着自己的心。
r总是想不明白,所以没办法顺。我说:我喜欢厨师这一行,喜欢极了。可是,我又很怕把它当成职业。尤其是现在。我怕做了以后,爸爸他在九泉之下会不高兴。还怕做不好,爷爷也不高兴。还有,如果不把它当成职业,就是自己的小兴趣做一做,做不好总还可以自我原谅。反正我就是业余嘛。可是如果当成了职业,就一点儿退路都没有了。
r她看着我。暗夜的微光里,她的脸甚至还有几分稚气,这稚气尚存的脸,却是格外庄重。
r不要想那么多。她说:顺着自己的心,好好去做。你一定能做好。只要你做好了,爷爷一定会高兴。爸爸也一定高兴。
r爸爸……为什么?
r因为在那个世界,爸爸一定会顺着爷爷的意思。
r我破涕而笑。
r还因为他们都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你的人生就是你的人生。傻孩子,你最应当做的,就是抓紧时间把自己的人生过好。
r说这话的她,可真像个老人啊。
r第二天早上,我们在卫生间门口见面,她刚出来,我微微偏了一下身子,站住,清晰地嗅到她脸上洗面奶的香气,玫瑰香。
r我决定了。我说。
r什么?
r厨师。
r泡妞和结婚可以一码事了?
r看我点头,她胡噜了一下我的脑袋,笑得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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