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很快进入常规。我每天到“长安”上班,早出晚归。金泽仍然在忙着找工作,却也一直没有结果。这倒成了我的福利。常常的,我晚上回去,一开门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虽然样数不多,但每顿都会有属于他的那点儿风格和想法,让我百吃不厌。
r r怎么能这么一直吃下去呢?尽管不担心把自己养成肥猪,可是这么下去,也是不好的。不过再一想,老天肯定不会允许我这么一直舒舒服服吃下去,好日子通常都不会太久。那就别想那么多了,能吃就吃吧。
r 美味。r餐桌上还有一道拍黄瓜,也被他批评,说我拍过了头:你肯定回刀了。
r回刀又怎的?
r所谓拍黄瓜,讲究的就是要干脆利落一次搞定,绝不能回刀,要手执刀柄,刀背着力,啪,啪,啪,拍成三截,然后再横切。
r要是黄瓜太短,不够拍三截呢?
r别打岔,这事很严肃。他比画着:对了,黄瓜在案板上摆放的位置要和肚脐眼平行。为什么?因为肚脐眼是人体黄金分割点,和肚脐眼平行的位置拍的时候可以气沉丹田,运力最为得宜,这样拍出来的黄瓜刚刚被榨出水分,水分却还被黄瓜噙着,没有流失出来,口感最好。
r真够矫情的。
r有时候,矫情就是水平。
r真有水平才不这么矫情。
r真有水平,肯定矫情,只是不说罢了。不说你就看不出人家矫情。说到底,还是你没水平。
r我瞪着他。
r 说吗?r怎么说?
r他们会说,把这根黄瓜惊一下。我从小听的就是这个。
r惊一下?我仿佛看到了黄瓜的表情,暗暗叹服着,嘴角却撇了撇。
r无知了吧?告诉你,这道菜,我是有证的。
r什么证?
r 厉害。r哦。我有些狐疑地表示了惊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证呢。
r他大笑起来。我方才明白。一脚踢过去:滚!
r可是这么被他忽悠了一下,真让我开心。太开心了。活了这么多年,我早已懒得忽悠人,谁想忽悠我也是难于上青天,所以现在我最经常的状态就是冷眼旁观忽悠和被忽悠,已经基本不参与忽悠本身。现在突然被他带了进来,简直笑得想要失禁。
r他的笑容渐渐收拢:真的,我有证。
r确切地说,是一张画。厚厚的图画纸上画着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小男孩,他拿着一把刀,站在桌子前,桌子上是一根翠绿的黄瓜。左下角落款处是几排朴拙的小楷:惊黄瓜资格证。持有人:金泽。颁发人:金旺。
r我轻轻地摸了一下证上的字。这是金旺的字啊。
r你真的很适合当厨师。我说:你一定是个好厨师。最好的那种。
r他把画收起,放进塑料文件袋里密封好,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不看我:你知道吗?泡妞和结婚是两码事。我可以随便泡妞,但不能随便结婚。对我来说,抽空就琢磨琢磨做菜,这是泡妞,去当厨师,就是结婚。
r难道不能和你泡的妞结婚吗?
r别说这个了。他笑笑。
r那就说点儿别的。我们聊唐朝时的清酒和浊酒,聊宋朝的麦饭,聊冰壶珍、蟠桃饭、黄金鸡、百合饭、傍林鲜,聊着聊着,拐弯抹角的,他就拐到了爷爷那里去——
r爷爷学历不高,可是只要跟烹饪有关的书,他都会想办法找来看,也让我看。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山家清供》,爷爷就带我进山去认识山野菜,我们走得有点儿远,回去的时候,天都黑了。天黑了,可是山里的小路是月白色的,我们就在路上那么走着,我突然一抬头,看见了满天的星星,大大小小的星星都亮晶晶的,就在我的头顶闪耀,好像搬一把梯子就能摘下来。我对爷爷说:星星真好看呀。爷爷说,那就看吧。我就在一块大石头上躺下来,枕着爷爷的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r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帘也低垂着。我转过头,朝窗外看去。
r我们上天台吧。我说。
r他怔了一下,用“你又犯病了”的眼神看着我:今天没雨。
r我知道。就是想上去坐坐。今天没有雾霾,一定能看见星星。
r 鄙夷。r我知道他不会很快应答,或者根本就不会应答。和他同屋了这么多天,每到半夜我都能听到他的响动:在客厅踱步,看电视,去厨房,去卫生间……他睡不着。这是他家的老房子,是他父亲自杀的老房子,他怎么可能那么没心没肺地香甜入睡?
r可是,这么煎熬着也不是办法。所以得让他上天台,越快越好。
r我就想看,不行吗?绅士一点儿,陪我吧。我边说边起身拉他。
r他像被钉住了一样,僵在那里。微微尴尬中,我有些后悔强迫他。是不是该缓一缓?毕竟我已老朽,他还娇嫩。转念却又想,已然如此,正因为此,反正如此,那就继续强迫吧。这紫陌红尘,容不得人一直娇嫩。
r走啊。我催促。
r你一个人不成吗?
r人家人生地不熟的,你不陪着谁陪着呀。很久没有这么嗲地跟人说话了,还真是酸得牙倒。
r他推开我,走向卧室,把我晾在那里。撒娇失败。我正犹豫着是自己也回卧室呢还是硬着头皮再去试试,他拎着一件衣服又走了出来:
r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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