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7.唐珠:安胃

作者:乔 叶

一个人孤身在世,一直一直活着,活到周围没有一个亲人,这是什么感觉呢?——镜子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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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镜子。每天晚上,我都会久久地看着镜子。鉴,这是镜子最早的名字吧。比我更古的古人以水照影,称盛水的铜器为鉴,鉴就成了最早的镜名。汉代的时候有了铜镜,鉴也渐渐被称为镜。而到了唐朝,《旧唐书·魏徵传》有段话人人皆知:“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衰;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能拿镜子来打比喻,可知此物已经成为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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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镜、花鸟镜、盘龙镜、双鱼镜、八卦镜、圆镜、葵花镜、菱花镜,镏金错银镜、贴金贴银镜、螺钿镜直至如今的水银玻璃镜……一千四百多年来,我不知道照过多少面镜子。尽管我每过两百年就给自己加一岁,现在已经号称二十一岁,但是毫无疑问,无论照多少面镜子,这张脸似乎永远都是当时十四岁的相貌:圆脸平眉,耳厚唇丰,额头高亮,下巴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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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的人,就是我。这个世间,只剩下我。每当照镜子的时候,我都会这么想。父母的容颜早已经模糊,我要常常照着镜子,看着自己,才能依稀想起他们的模样。无论如何,我总该有些像他们的吧?或者,作为女子,我应该更像母亲。母亲仿佛比我漂亮,比我高,比我白,我似乎什么都不如她,除了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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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起来,我是该比她有才学。颠沛流离中,我走遍了中国的所有土地,不,也许应该说,我走过的版图面积比现在的中国还要大得多。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中国的面积多了又少,少了又多,从西域到东海,从南疆到北国,我辗转流荡,吃过各种各样的食物,穿过各种各样的衣服,住过各种各样的房子,走过各种各样的道路……因受“封建礼教的严重迫害”,清朝之前的女子最重要、最主流、最正当的事情就是嫁人,除此之外的选择实在有限。因为不能嫁人,我便让自己在这有限里做到极限。剪云镂月,做过绣女;炮凤烹龙,当过厨娘;能弹会唱,习过艺妓;在一个医生家当帮佣时顺便还学了一些医术……起初学东西的时候,我很努力。后来慢慢淡下来。在这世上,想要万寿,就不能成名成家,就只能做个平凡的人,淹没在人海里。既然要淹没在人海里,有的没的学那么多做那么好干什么呢?学得再多做得再好又怎么样呢?让那些不能万寿的学吧做吧,让他们成名成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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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要万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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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不再努力致学,但慢慢经见着世间之事,三十六行即使不能全知,却也都能算得上半解。而于人前,我通常只是一副未解的样子。在女子职业空前多样化的当今,也只选择最无奇的行当,免得麻烦,比如帮佣。粗算起来,我在各种各样的人家里当过少说五六十次丫头。最近一次是在六十多年前,上海,一个国民党军官家。那一天,他和太太慌慌张张地收拾了金银细软,说要出趟远门,嘱咐我好好守家——后来我知道他们去了台湾。我一直给他们守到了上海解放,守到解放军把他们的宅院接管走,然后,我就成了“劳动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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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到现在,我就没有再给人当过丫头。先是有很长时间不允许请用人,再有钱的人家也不行,说这是剥削。从唐朝以来,再没有这么长时间,家家户户不请用人。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最起码对我而言,当用人真是一个上上之选。原因很简单:东家日子不错才会雇得起用人,用人不用为自己基本的生活资料操心。至于受委屈嘛,生而为人,在哪儿能不受一点儿委屈呢?而比起江湖上五行八作的老板,一个好东家给你的委屈一定是少之又少的。原因也很简单:用人适应东家、东家调教用人,这都需要费时费力,智商和情商成本均不低,因此一旦确定了信任关系,若无太大意外便不宜破坏,我尽可以数载之内稳定无虞,安心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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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好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我相同,这世间很多事情于我而言都失去了新鲜感,对吃却依然兴致如初,基本到了“上不吃天,下不吃地,中不吃空气;死的好吃,活的好吃,死活都好吃”的境地。为何如此?想了很久我才有些明白:人生大事无非饮食男女,男女分儿上既是无缘,那饮食就成了特别重要的福利。最起码每天早晚的粥的稀稠冷热都不一样吧,每天每顿的菜的酸甜咸辣都不一样吧,百种千样的它们每天都会妥妥帖帖地进到我的肠胃里交融沉淀,和我的血肉亲密接触,给我欢愉,让我踏实。而让我惊叹了又惊叹的就是: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多好吃的食物啊,来安慰我千年的身体和千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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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来,所谓安慰,在我的词典里一直是“安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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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吃的我会饿死吗?好像不会。挨过很多次饿,我都没有死掉。最近一次挨饿是在半个世纪前,1961年深冬,那种感觉……太难受了,还是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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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珠:“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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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唐珠:你有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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