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买了音乐会的票,约申生到兰心大戏院听音乐会。我提前到场入座,右边的空位是留给申生的。乐曲前奏快开始时,穿着一身白的申生像个天使一样走进来。我们那晚听的是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其中一个乐章是《死亡进行曲》,它讲述的是至死不渝的爱情。我沉醉在音乐里,身旁坐着我的天使,幸福感使我眩晕。
不敢说“我爱你”,我该怎么表达我的感情呢?我写在日记里,然后把日记拿给她看。
有一两次,我到她家去,在门外透过窗户看到申生在阅读。她低着头,在看我的日记,淡红色的发结散发出异样的光彩。我看到她在笑,觉得那笑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
有一次,我写了一张字条给她:“我想拥抱你,亲吻你一下。”字条是封在信封里的,我散步时交给她,让她回家看,但第二天见面时我就不敢吻她了。那真是一种遗憾!我 85 岁时还觉得那是一种遗憾,但当时的青年就是这样的。
还有一次,我约她到南市的文庙玩。文庙是祭祀孔子的庙堂,庙堂里有水池,水池中有高低不平的石头。我走在前面,她跟在我后面踏着石头前进。她走到中间,石头在晃,我走过去想要扶她,她却已经跨过来了。我没有扶住她,她也没有倒在我怀里。我为什么害怕身体上的接触呢?大概是怕唐突了她吧。
我到今天仍有刻骨铭心的感觉,因为和申生的初恋让我第一次感觉到女性的美。
1945 年 8 月,我要到苏北解放区去,想要看看解放区怎么样,以便决定此后是否永远跟共产党走。她不愿意跟我去。我曾给她讲革命理想,给她看毛泽东的著作,她不反对,但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因为她的父亲在政治斗争中被暗杀,所以她害怕将来跟我结合后会有同样的结果。
我和申生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古今书店。那是 1945 年的秋天,我跟麦秆正在谈书的事,申生来了。我和她没有说话,因为已经确定分手了。她身穿一件黄颜色的大衣,站在书店门口。阳光在她身后,照着她飘动的头发,发梢是金黄色的,她被裹在一种圣洁的金光中。我看到她眼中宁静、宽宏的光,也包含着无奈、惋惜。她没有进书店,而是微笑着说:“再见。”然后她就走了,这个“再见”就是永别。
一直到我妻子妙英于1998 年去世后,我才跟申生恢复通信。妙英临终前跟申生的妹妹龙生讲,她走后希望我跟申生结合,希望我有一场黄昏恋。我做好了准备,如果与申生结婚,我愿意放弃写作,不再做翻译,只和她做伴,共度晚年。我跟孩子们说了,他们都表示理解和支持。我不能到美国去,我的亲友、我的根在大陆,可是申生不愿意回来,她已经习惯了那里。此后,我们再没有通过电话。
2005 年,申生去世,但我对她的记忆永远定格在那遥远的年代:1945 年,我 21岁,申生17岁。
(余娟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生正逢时:屠岸自述》一书,李 晨图)
我常常梦见我走向一条路径——
那样狭窄,那样细长的小巷,
地上铺着尖尖的碎石,一棱棱,
在一线斜阳下泛起惨白的鳞光。
小路的一边是监狱,高墙陡立;
另一边是教堂,看得见钟楼和墓园。
我在狭弄中行走着,孤独而凄迷,
长长的甬道好像永远走不完。
——屠岸《狭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