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婚姻如此重要,所以绝不可草率,《仪礼·士昏礼 》所保留下来的传统士娶妻之礼,便颇为繁复,但很多人又会觉得“不近人情”,或者索然无味。然而仔细阅读,我们会发现被现代人污名甚多的所谓“包办”婚姻仪式,背后蕴含着对婚姻的极大尊重,婚礼通过对仪节、饰容及举止等的种种规范,含蓄地表达着男女双方彼此不断融合、不断深入交往的过程,以及对夫妇教顺的善良祝愿,深刻体现了亲亲之义,可谓是一套谨严的理论体系。
一 婚礼体现的敬慎之义
《孟子·滕文公下》曰:“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诗经·齐风·南山》:“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可见古代男女婚配,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为合礼,并可得到世人的尊重。这种礼法的约束,也是对婚姻之礼敬慎的表现。我们看《士昏礼 》仪节中,对昏礼的敬慎之义,应该说俯拾即是。《礼记·昏义 》云:
昏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主人筵几于庙,而拜迎于门外,入揖让而升,听命于庙,所以敬慎重正昏礼也。
这段话是对婚礼敬慎之义的高度凝练。其实娶妻六礼,包括亲迎节,妇家皆需筵几于庙,拜迎于门外,以示敬慎。纳采节,主人筵于户西,西上,右几。据礼,一般布席皆是以东为上,统于人;但此处以西为上,统于神,户西又为尊处,明婚姻敬慎,故不敢怠慢。祭礼用肺可兼举肺和祭肺,生人唯有举肺,而夫妇成婚得兼用二者,鬼神阴阳,亦尊重之义。其馀十有五而俎等,皆与此义同。导妇入门后,鼎入,匕俎从设。据礼,丧礼略,举鼎人兼执匕俎,而此处举鼎者、执匕俎者有明确分工,亦是尚威仪之故。
就士昏礼而言,对婚礼的敬慎,还体现在摄盛上。摄盛即在某种特殊的礼仪场合,地位低的人可以使用较高一级的人的礼节规格。据礼,大夫用雁,士用雉,此士昏礼用雁,朱熹以为“自士以下至于庶人皆得用雁,亦摄盛之意”(《仪礼经传通解》卷二)。亲迎节,夫家陈三鼎于寝门外东方,据礼,士陈鼎不得在东方,避大夫,此处不避大夫,重婚礼,摄盛义。迎娶时,士服爵弁纁裳、乘墨车、贰车,妇纯衣 袡、施黼于禅领上,皆非常服,皆因盛婚礼,故可摄盛。后世普通夫妇成婚,夫可着官帽蟒袍,妇可凤冠霞帔,应该说与婚礼摄盛义不无关联。
二 婚礼交接中的渐进之义
六礼中,直到亲迎前的五礼,男方家皆使媒介往来沟通,男主人未露一面,女妇亦如此。《论语·子路》篇:“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朱熹集注:“欲事之速成,则急遽无序,而反不达。见小者之为利,则所就者小,而所失者大矣。”儒家具有随适恬淡、光风霁月的性格,为人处事皆需循序渐进,不可蹿等,否则急于求成,反而事倍功半。反映在婚礼上,体现的便是一个循序渐进的动态过程,首要的是结二姓之好,其中不仅要表达双方家庭的不断交往磨合,也要体现男女双方交接时的渐进之义。
婚礼首先是纳采礼。郑玄注:“昏必由媒,交接设绍介,皆所以养廉耻。”情感固然需要宣泄,但也要懂得节制,方是一个理性人的态度,这里交接设媒介,就是培养男女廉耻之心,使其不至于仓促行事,甚至视婚姻如儿戏。
直到亲迎节,在两家家族对彼此情形都有足够的了解下,夫妇双方开始在礼仪中展开相互了解。经文“婿御妇车,授绥,姆辞不受”。即婿迎妻上车,要执车绳引妇上车,但执车绳是仆人之礼,妇理当拒绝,但此时夫妇初见,不可直接交谈,故需通过姆来推辞。胡培翚称:“妇不亲辞者,夫妇始接,情有廉耻,姆道其志也。姆既辞,则婿当舍绥,姆执绥以授女矣。”(《仪礼正义》卷五)迎回夫家,媵御需为二人铺席,媵为女方陪嫁,御为男方侍从,媵为夫铺席于西,御为妻铺席于东。夫妇异位,亦是逐渐深入的表现。王士让称:“夫位本宜东而席于西,妇位本宜西而席于东者,盖取阴阳交济之义。”(《仪礼 解》卷二)之后二人又交互为夫妇盥手,郑玄注“媵御沃盥交”:“媵沃婿盥于南洗,御沃妇盥于北洗。夫妇始接,情有廉耻,媵、御交道其志。”夫妇刚接触,虽欲表达其情愫,但又不可一蹴而就,还是通过双方的侍从媵和御来间接表达各自心意,即“道其志”。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夫妇之礼始备,准备更衣就寝。这时,主人脱服于房,媵受。妇脱服于室,御受。相较前面仅是交互盥洗,这里的交互受衣,程度更深,但还是通过侍从来传达,表现其“交接有渐”之义。之后,还是让媵铺卧席于西,御铺卧席于东,交接更加深入,但夫妇始正位,逐渐趋于常礼。
这时,夫从房中入室,亲脱妇身上所著之缨。据郑玄注:“妇人十五许嫁,笄而礼之,因著缨,明有系也。”这应该是夫妇正式有身体接触,夫脱妇缨,即表明二人关系进一步深入,妇人从夫之义益发凸显。蔡德晋云:“妇人许嫁,笄而醴之,因着缨,明有系也。主人亲脱之,明此缨为己而系也,亦示亲之之意。”(《礼经本义》卷二)与此义同。此间种种交接渐进之义,曹元弼分析得十分透彻:
道志之说,深得圣人使人男女有别、夫妇有义之旨。校释曰:昏姻之家,其始路人耳,有媒氏之官以通其言;既则使者往来,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诸礼备然后婿亲迎焉。迨夫妇入室,则将同牢而食矣,犹恐其行事无渐,则志或未通也,乃先使媵御交沃以道其志焉。迨三酳毕,则将卧息矣,犹恐其行事无渐也,乃先使媵御交受服,交布席,而夫又亲说妇之缨焉,亦道志之意也。敬而不离,亲而不狎,生民之本,万福之原盖在是矣。(《礼经学·要旨第二》)《礼经 》甚至从对服饰的规定中也体现了这种交接之义。如夫亲迎所服:主人爵弁, 裳,缁袘。袘即衣缘,郑玄云“袘之言施,以缁缘裳,象阳气下施”。贾公彦云:“男阳女阴,男女相交接,示行事有渐,故云‘象阳气下施’。”从夫婿的衣缘装饰,体现了男女交接之义。女妇亦是如此,女服:纯衣 袡。郑玄云:“袡,亦缘也。袡之言任也,以 缘其衣,象阴气上任也。”贾公彦疏:“云‘袡之言任也。以 缘其衣,象阴气上任也’者,妇人阴,象阴气上交于阳,亦取交接之义也。”可见其交接之义。
《礼经》措辞极为严谨,我们亦可从称谓中感受到渐进交接之义,如郑珍曰:
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夫妇,名之大者,名正而夫妇之道乃顺。婿之迎妇也,女次而纯衣,已居然妇矣,名妇可乎?圣人曰:未受夫之雁,无从夫义,则仍女也。婿之迎妇归也,御车授绥,揖入寝门,已居然夫矣,名夫可乎?圣人曰:未入室对筵坐,无匹配义,则仍婿也。故《士昏礼》奠雁以前,妇止称女,入室以前,夫止称婿。至奠雁、再拜稽首,乃谨变女名妇,曰“妇从,降自西阶”,于是妇之名定;而婿犹不与以夫之名者,此其际圣人之虑深矣,及婿入于寝室,乃谨变婿名夫,曰“夫入于室,即席”,于是夫之名定,圣人之于名,其不稍苟假,若此故夫妇之道顺。(《巢经巢集经说》)
不过后面夫又返称主人,沈彤曰:“导妇入室,宜于此正夫妇之名,故称夫也。夫妇之名正,则复反其故称矣,故下经称主人。”可谓得理。媵袵良席,此处称夫为良人,也是“亲亲之辞”(曹元弼《礼经学·要旨第二》)。
三 婚礼体现的亲亲之义
礼缘情而作,婚礼为人道之始,更应凸显亲亲之义。曹元弼《礼经学》即曰:“昏礼自亲迎以下,明夫妇之义,凡分两大节:曰夫妇之礼、曰妇事舅姑之礼,皆亲亲也。”所以我们在婚礼中,不仅能看到因重婚姻而体现的谨严之序,也能体会到尊卑合体下的亲亲之义。首先,纳采礼。夫家使者入妇家庙门,上堂,当阿致命。阿即当栋。五架之屋,栋比楣更深入,一般宾至拜礼,皆至堂楣处而拜,此于堂栋处。郑玄云“入堂深,示亲亲”,实际上即体现了“结二姓之好”的亲亲之义。纳采、问名后醴宾节,主人北面再拜,此当为拜至礼,贾公彦云“以婚礼有相亲之义,故虽后亦拜至也”,虽然前面已有拜至,但示亲亲,犹再拜至。亲迎节,夫亲授绥,《白虎通·嫁娶》篇云:“欲得其欢心,示亲之心也。”妇至成礼节,三饭即卒食,郑注“同牢示亲,不主为食起,三饭而成礼也”。通过这种礼节性的展示,将夫妇间内在的亲亲之义散发出来,可见其苦心。
成婚第二天,妇见舅姑后,赞者醴妇。郑玄注“以其妇道新成,亲厚之”。妇敬舅姑、舅姑礼待妇,家庭亲睦和顺,益显亲亲之情。之后,妇馈舅姑以成孝顺之义,舅姑飨妇以明著代之恩,承替在谦逊亲善中完成,亲亲之义得以彰显。此外,舅姑飨妇家送者束锦,亦体现出浓浓的亲厚之意。
小结
《礼记·昏义 》言:“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正因为婚姻的意义在整个政教体系中居于核心地位,所以古人对婚礼的仪式十分重视,从《士昏礼 》的仪节、陈设中,我们处处感受到这种敬慎之义。另外,婚姻结二姓之好,夫妇由素昧平生到琴瑟相和,需要一个渐进交接的过程,于是在婚礼交接的仪式中,便体现出一种循序渐进、逐渐深入的渐进交接过程;甚至从服饰、称谓中,亦能感受到这种渐进之义。婚礼虽然敬慎庄重,但并不呆板俗套,在仪节中还处处体现出亲亲之义,使我们能感受到婚礼主角们相互倾诉亲近之情的强烈愿望。总之,通过对《士昏礼 》的简单梳理,我们会发现,圣人制礼,的确法天理人情而作,并非出自师心自用。朱熹曰:“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四书章句集注》)诚不我欺也。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第二批)“《仪礼》复原与当代日常礼仪重建研究”(项目编号:14ZDB009)的成果。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