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仅仅有了成人礼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一场青春的确立。
对我们民族而言,这场青春期的挥洒和宣喻,醉酒与狂欢,追逐和认知,则是由一群从大唐盛世里逃逸而出的诗人和释子们完成的。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于是,在少年刘彻之后,在西进的硝烟渐渐消失后,这个国家先后有了法显、玄奘、鸠摩罗什等人去取经,去问道,去译介,去求索,从而满足自己对天边的一切想象,用远方的养料来填充自己饥渴的求知欲。至今,矗立在凉州城内的罗什寺,仿佛仍在用一枚枚珍贵的舌舍利,诉说着当年的脚印、美和青春。
西进边塞的燃情岁月
在求法僧的另一侧,于河西走廊的晨昏中,还有一群诗人衔命出走,一路上题诗作赋,歌吟不断。他们用平仄和声律,去给大地贴标签,去命名,去记录,去寻求一种新的可能。他们给这个国家带来了新的视角、新的叙事和新鲜的道路,带来了别样的方言与风俗,也带来了一个个新鲜的地名,以诗入史,以史入诗。他们的诗歌和漫游,想象与书写,是那个燃情岁月里的主旋律、畅销书和焦点所在。他们内心的律令就是西进、西进、西进,每一个诗人就是一支军团,一支猎猎远去的轻骑兵。那一刻,他们一定没有被贬谪、被抛弃、被割肉的孤儿感。因为他们是我们民族最优秀的一批先遣军,他们相信自己拳头上能站人,胳膊上可跑马,相信惟有旷野中才有真实、磨砺、光荣与盛名,但这些必须靠一腔血勇和青铜之骨骼才能去争取,去拥戴,去捍卫。
说到底,那时的他们,心中还保有一个伟大的信条:天下!
天下的秘诀其实就两个字:兴,亡!但在兴亡之际,有一支笔,一卷空白的汗青,就站在你的面前逼视你,让你判断和抉择。那一刹,天下也等于一册史书,菩萨心,霹雳手,你要么流芳,要么遗臭,它会一丝不苟地书写你,毫无绥靖和模糊。
天下还是一个词:天良!他们笃信三尺头上有神明;有一根尺子在测度;有一杆秤在掂量;有一盏心灯,永远不会被无辜地吹灭,像太阳。
天下另有一个同义语:苍生!
因为,那时候的江山远阔,是用来眺望和珍爱的;那时候的月亮也朴素,是用来怀想和寄托的;那时候的飞鸟有翅膀,野兽带牙齿,大地上的四季泾渭分明,是和苍生一起合唱的;那时候的一封家书蓬头垢面,足够跑垮一匹马,跑烂十几双鞋子;那时候的钱叫银子,是月亮白的,揣在怀里是沉甸甸的;那时候还有一种普天下的香草,名叫君子;那时候天上有凤凰和鲲鹏,地上有关公和秦琼,亦有剑客与死士,身上背着忠义和然诺,万人如海,不露痕迹;那时候的心也是亮的,还没有瞎掉,一睁开眼睛,就知道天良犹存,所谓的天下其实是每一位苍生的。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于是,像李白、王昌龄、岑参、王翰等诸多诗人的汗漫诗篇,一定有着她命运般的来路,同时也宣喻了她不可遏止的方向——向西突进,经略西域,就是当年的国家叙事,也是我们民族在那个青春年代的叙事主轴。此可谓剑影处,飞沙走石,梦功名,投笔也昂藏。英雄路,正堪回首,标汉追唐。
无疑,在这场焰火喷涌的青春期,我们民族的属相是龙。盘踞天空,佛雨洒布。
帝国版图的沉沉暮色
在奔跑的少年时代和青春期结束后,我们民族俨然花落莲出,成了一个泱泱帝国,坐在沉重的龙椅上,进入了漫长而臃肿的中年——她有了刻板的秩序与等级,有了严格的礼仪和规制。她的富裕和胃口,让身形渐渐肥胖起来,蜷作一团,忘了眺望和警醒。她的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让其放弃了追逐与做梦。她实行了严格的海防和塞防,鸵鸟一样,令自己的版图慢慢枯干,逐渐板结,以至于内心坍塌。她不再血勇,也不贲张,更不凌厉,相反却学会了养生和咳嗽。她炼丹。她望气。她富态。她圆滑。她绘制了各种长生不老的秘笈。她开始灰头土脸地从河西走廊这条长路上大规模地收缩了回来,埋头于宫殿与朝堂,自锢于内讧和权术,分心于茶艺及歌舞。即便蒙元和努尔哈赤像一堵堵高墙倾轧而下,她也只能衰弱无力,顾影自怜,写下一首首弱不禁风的宋词元曲和红楼遗梦。
至此,河西走廊彻底荒芜了,萧条了,干涸了。
在罡风和尘暴掩埋不住的大路两岸,迄今仍留有往昔英雄们的辙印和箭矢,仍有哀歌以及狼烟遍地的灰烬。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如此凛冽剽悍的谣唱,在后世的岁月中几近于一种传说,一首肝肠寸断的悼亡曲。
致命的是,尘封的河西走廊,让我们民族失却了一次建立真正的国家性格的机遇。
究其里,所谓的国家性格就仿佛一根带电的脊椎骨,能让一个民族挺立起来,持续地拥戴和保有她的民众、传统、文化、政治、历史与锦绣山川。在它的庇护下,家庭、社会、文明礼仪和可持续的繁荣都将成为一种常态,一种题中应有之意。国家性格不应该仅仅是一个民族的表情,也不止是一种感性的表达,更是骨骼、血脉、经络和DNA,静水深流,金沙深埋,一再地契入到了这个民族的心理与肌理的最深处,凝成了一种思想和价值观,须臾不可更替,惟有不断地充盈和丰富,才能勃兴而阔大,犹如参天之树。
一根带电的脊椎骨,往往会在历史的重大关口,霹雳而下,烁烨光辉,一刹那照亮了脚下的道路和方向。但是,在河西走廊以至整个丝绸之路尘封之前,我们民族却来不及去整理、锻造和熔铸,从而失却了一个凤凰涅槃的宝贵时刻。
如同地中海之于希腊人,海洋和大规模的航行之于葡萄牙人和英国人,西伯利亚之于俄国人,丝绸之路之于我们民族一样,每一个边疆的确都提供了一种新的机会,新的领域,新的精神契机。这意味着摆脱旧日束缚去寻找出路,生气勃勃,重拾自信,不堪忍受且蔑视旧有的思想和桎梏,革面洗心,归纳历史。